文化·曲阜·愛
封建社會的土豪鄉紳,為裝點門面,總喜歡結交文化人,閒聊詩詞書畫,順帶把自己扮成文化人的樣子。他們的府邸廳堂,泰半高懸“寧靜致遠”、“山高人為峰”等牌匾以揚聲勢充斯文。
天賦人權,無論雅士俗人,都有資格附庸風雅。俗人收斂俗氣,選擇列隊風雅,需要勇氣、定力和遠見。倘若因為模仿風雅,便自以為風雅無匹,則世上再沒有比“雅得這般俗”者更俗了。
在祭祀祭典等場合,眾生無不畢恭畢敬頂禮膜拜。帝王如此、上大夫如此、耕者樵夫也如此,甚少見誰造次放肆。究其原因,可以說來自各路神明的“法相莊嚴”與威力;深層次看,則是神明光環背後的文化震懾力與魅力。當芸芸眾生自覺地把自己變得卑微渺小,自覺地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仰視文化,文化的力量就得到了彰顯與放大。
文化可以是一首詩、一個人,可以是一座城,也可以是人與城的綜合體。俗者慕雅,大多出於對文化的神往敬畏,我等凡夫俗子誰可例外?
近鄉情怯常被用來形容遊子歸鄉時的複雜心情。遊覽大儒故里,我的體會是憧憬中雜着崇敬、崇敬中升騰起敬畏。當年遊曲阜逛“三孔”(孔府、孔林、孔廟),這樣的體會尤其深刻。
曲阜,古為魯國國都。此地之所以享譽全球,全因孕育了齊魯文明、擁有豐富的人文積澱。作為一座典型的聖人成就聖城的城市,即便不用宣傳造勢,曲阜也總能引無數紅男綠女“到此一遊”。二○○二年夏,懷着朝聖般的心態,我自京華南下。念及行遊之地乃聖人故里,一時誠惶誠恐汗不敢出。這感覺從排隊購票一直到登車入座。晨曦中,火車一路“哐啷哐啷”向前奔馳,我的心也隨之“撲通撲通”加速悸跳。這神聖感類極“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有感自家身份低微,肚裡幾無文墨,車未進站,就告誡自己注意舉止言行,以免暴露自身文化斤兩之不足。
如此謹慎心態,與絡繹而來滿臉嘻哈的遊客大軍可謂天懸地隔。我的矜持,是否掃了夫子“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興?究竟是甚麼樣的力量,讓我在踏上聖地之前,心情如此忐忑?
車站出口處早有車夫招攬生意。稍感詫異的是,他們推薦的景點是一處文化園而非“三孔”。以我德性,若在其他城市,早就上前理論,斥為黑司機誤導遊客吃回扣。此刻身處曲阜,我不敢失敬,但婉拒其建議,堅持去孔廟。眼見對方面露難色,便慨然許以雙倍車資。錢有魔力,能使木耳變燕窩、賭棍成佛陀。車夫神情瞬間轉怏怏為欣欣,我的心情頓時舒暢又堂亮。役役車夫,勞力者也。烈日下候客營生,殊為不易。我失銅板一二,無損生活質量;彼得錢銀三五,或有望舉室回春。更何況僱乘黃包車,沿路“叮叮噹噹”抵達孔廟,該是何等的古韻悠悠儒風揚揚啊。
孔廟既是儒學聖地,又是祭孔活動重要場所。隨着儒學影響日隆,祭孔成為一個世代相襲的典禮,成了國家政治生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當然,在政治意義之外,祭孔亦可視為傳承儒學思想,進行文化教育與傳播的一大舉措。孔廟不但是舉行祭孔活動的場所,同時也是傳承孔子思想、進行文化教育傳播的學校。杏壇設教,弟子三千。弟子讀書,夫子鼓琴,這是何等富有詩意的畫面。
曲阜孔廟沿一條南北中軸線展開,現存九進院落建築群。廟內有殿堂、壇閣等四百六十四間,尤以杏壇、御碑亭、大成殿等最為著名。
正南門是參觀孔廟的起點,陽光下,鑲嵌於城門的乾隆御筆“萬仞宮牆”石額格外引人矚目。佇足於斯,遊人多為子貢的報恩精神與謙遜品格所折服。夫子仙逝,眾門徒守靈三年,獨有子貢守六年。子貢在學問、政績、經商等方面表現卓越,一時聲名鵲起,贏得“子貢賢於仲尼”美譽。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對於師徒學問,子貢說:如果把一個人的學問比作一堵牆,自己這堵牆只有一仞高,並無深奧之處。而老師牆高數仞,如果不得其門而入,便無法窺探其學問的博大精深。“萬仞宮牆”,精妙地詮釋了孔子學問的高不可攀深不可測。
大成殿正中供奉孔子塑像,七十二弟子及儒家歷代先賢塑像分侍左右。殿內外高懸的“萬世師表”、“斯文在兹”、“夫子賢於堯舜遠,至誠可與天地參”、“覺世牖民詩書易象春秋永垂道法,出類拔萃河海泰山麟鳳莫喻聖人”等寬匾長聯,內容宏大,哲思深遠。遊目其中,陡然間產生一種敬畏心和尊崇感。
我籍貫福州,遊逛“三坊七巷”習以為常;京城讀博三載,因了地利之便和陪伴親友之需,曾六進故宮,七登長城。由於常見乏新,對“坊、巷、宮、城”,難免產生審美疲勞。置身曲阜這一光彩熠熠的文化名城,但凡一閣一苑一碑一亭,觸目皆新奇而生自豪。曲阜所保存的書畫牌匾聯等文物,不僅是儒家文化的珍貴載體,更鐫刻了中華文明的滄桑足跡,傳承了華夏民族的千年文脈,彰顯了無與倫比的輝煌成就。
遍佈各地的大雄寶殿,視覺上往往流於千殿一面。多年來,孔廟的宏大厚重始終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行走在歷史遺跡之間,步履所至,從不敢高聲喧嘩。廟宇內外,綠蔭匝地,古檜森森。我有意放緩腳步,凝視那一處處奇雄古勝,思忖着不同凡響的儒學思想,敬畏於儒學思想的廣博精深。就像遠道而來的朝聖者,眼帶崇敬、胸懷虔誠,匍匐於漫長幽重的烽火驛道,愈加覺得自己如蟻如芥,身形渺小、靈魂也渺小。
曲阜的勝景,景景可頌;曲阜的人事,事事可敬。孔廟出來,相繼遊覽孔府孔林。輾轉於“三孔”之間,天地時空似乎停滯的烙印,至今猶歷歷在目。近乎一個白晝的行程,分明把我長年仰慕的心疾醫痊了一半,對齊魯文化的敬仰,經此一遊,越發牢固敞亮。對曲阜城以及蘊藉其中的人、事、文化,莫不充滿了濃情厚愛。
異於因敬畏文化而衍生出來的由衷之愛,近年盛行的“佛系”特徵的愛,耽於“無所謂”、等同兒戲又類似“拍散拖”,讓人感慨不已。
網絡“潮文化”豐富精彩,當其來襲,其勢如疾雷破山、又似夏雨驟降,我等中年大叔常被“弱爆”。約三年前,“佛系”一詞席捲微信朋友圈,並迅速衍生出佛系青年、佛系工作、佛系戀愛等詞語。圍繞佛系內蘊的言說,一時不歇於耳,甚至驚動官媒以社論形式參與爭鳴。
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現象,佛系泛指一種生活狀態和人生態度,其特徵是一切隨緣、得過且過。對於佛系愛情,較通行的解讀是不強求、不矯情,二人世界但求過得舒適寫意,即便緣盡也不必感傷。分手時一聲“拜拜”瀟灑離去,做到男不恨女不怨,為只為迅速恢復到無悲無喜的生活常態。
愛上一個人,無論戀愛還是婚姻,總需用心經營,朝着長相廝守白頭到老的境界奮進。一段情,倘以“佛系”心態面對,其真愛成色令人生疑。佛系愛情當事人,正值花樣年華,連世界還沒看清,怎麼可能早早看破紅塵?於少男少女,佛系更像不思進取、甘於安逸的代名詞。如今,佛系文化已呈燎原之勢,這無疑是時代的悲哀。
文友趙君,年屆知天命,依然迷惑於萬象人生,浮沉於無邊愛海。趙君風雨無阻苦戀東望洋街愛卿三十年,這在商業社會,幾可“驚天地泣鬼神”。世間示愛方式千萬種,土豪之愛,動輒贈送名車豪宅,俏嬌娃多能手到擒來。趙君之愛,費盡相思意、發盡千般願、用盡洪荒力,依然虛無縹緲前程黯淡。其實,太過漫長的苦戀,那種毫無回應的單方面感情投入,時間一長,無非帶來兩種結果——要麼提鋼刀慧劍痛斬情絲;要麼越挫越勇、愛意堅韌永不放棄。
古有尾生,近有金岳霖。面對趙君,我把愛情史上羅密歐與朱麗葉、杜麗娘與柳夢梅等生生死死的事跡和盤道來。並非強行推銷金岳霖終生不娶或尾生抱柱長終等悲劇性愛情模式,實為趙君癡心求愛加油喝彩。爲模仿而模仿,充其量只是低層次的矯揉造作無病呻吟,讓人覺得幼稚可笑。作為當事人,也只有當事人,在深切體會人間生死不渝的情懷之後,在領悟愛情偉大力量之後,才夠底氣向心上人爆一聲“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三十年苦戀而不放手,趙君顯然具底氣夠資格。
忘了哪位才子說過,人生須有兩副痛淚,一副哭文章不遇識者,一副哭從來淪落不遇佳人。這悲情兩哭,也許是都市中的深夜悲鳴,也許是中年易動的人生感慨。本想坦誠轉告趙君,忽而意識到這“金句”頗有頹廢色彩,不宜傳播,便硬生生給嚥了回去。
我更願意以豪言壯語激勵這位愛情失意客:緊張甚麼?人間三千事,淡然一笑間。有夢最美、希望相隨,千萬別放棄。既然已經一戀三十年,為何不能再愛三十年?愛情需要以心換心,即便不能改變現狀,也不能讓現狀改變自己的初心。嚴冬劫掠去的一切,陽春自會加倍歸還。你既然沒有愛到死去活來,人家哪肯面帶微笑向你走來?
劉景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