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當代中國作者電影導演
二○一七年,導演胡波完成他的電影首作《大象席地而坐》的剪接工作後,在北京寓所的消防樓梯間上吊自殺身亡。
《大象》故事呈現的是在一個小城裡幾個不同階層的人一天的生活,各自的困境觸碰到關於生命的存在感,電影超越了地域與文化的限制,任何地方的觀者都可有感。人情世故與巧合、荒謬與殘酷,胡波觀察事情發生的角度以及畫框的選取,編劇、故事架構與情節鋪排犀利獨到的靈光,散落全片的二百三十四分鐘。《大象》幾乎全片每一場戲都是單鏡頭沒有分鏡,可能也是因為製作成本考量,免卻轉換攝影機拍攝位置需要重新佈置燈光等工作,當然一鏡到底的準備工作也更嚴格與仔細。人物情緒與生命時刻就在你面前實時進行的即視感,同呼同吸,淡定而有力,我們能夠看到人在處境中情緒實時的起伏變化,演員與導演的精彩處理相輔相成,扎實的電影伎倆,成功製造了一種全片連貫的氛圍與節奏。觀眾不會注意這敘事是否用了長鏡頭,因為都是看戲來着,形式與內容高度脗合,製造真實感是種無懈可擊的感染力。不像另一位也是文學出身的年輕內地導演,自稱像賭徒的畢贛,為了實施五十分鐘的飛天遁地、3D耍雜技般的長鏡頭,像是要嚇唬誰那樣又何必呢。
我喜歡甚麼就會看到甚麼罷了,我看到了Kieslowski(波蘭導演奇斯洛夫斯基)的“小時間”與“小因果”設計,人或景物的特寫嚴格服務情緒與敘事的力量。母女二人吵架的一場戲,手持運鏡攝影一鏡到底,女兒逃脫離開房子,攝影呈現庶民住宅空間的潛入感,又讓我想起奇氏。電影呈現氛圍是超越語言話語的,觀眾在觀看的當下可以完全沉浸在電影的世界裡。就像Stanley Kubrick為自己的作品《二○○一太空漫遊》所說:電影要呈現的,不是用語言或邏輯可再作解說的,電影就是製造經驗的藝術。
我喜歡角色于城說:“我看所有人都不順眼。”裡面的人物不斷說着生活就是一種苦難遷移到另一種,生存有多痛苦,年輕的中學生會跑到火車軌旁邊大喊髒話發洩等等。但電影同時也處處閃過黑色與天真交錯的幽默感。電影也偶有硬硬的非寫實感對白談到生存意義的哲學說教式非人話,少有的沒令本人起雞皮疙瘩,似乎都無縫融合到演員呼吸感的演出中,不太着痕跡。幾位演員中我最喜歡的是飾演高中生韋布的彭昱暢,章宇(飾于城)也好看,都是很樸實的演技。
喜歡電影,喜歡聲畫媒介說故事的獨特性的人一定會被這部電影打動,而且一定要在電影院觀看,因這部作品有純粹電影的魅力,是“甚麼是電影?”的一種回答。《大象席地而坐》獲得“第五十五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的頒獎評語形容:“這是一部向殘酷現實咆哮的作品。”
誰都有自己的煩惱,不外乎生命,人不想再玩了有權選擇結束,但我作為看到他這封信的新朋友,想到這麼有幽默感的人選擇不活了,不創作了,我也只想咆哮:“為甚麼⁈”
作為一個影迷,也有過電影導演創作的經歷,我無意把電影解讀為導演本人生命狀況的投射,我看這部電影就像讀到一封新朋友的信,每字每句都交心,感覺一見如故。可惜也知道他已不在人世,很想寫幾句話回應他,可惜也肯定,再也不會收到他的回信了。
“小胡同志,看過您的電影我被深深觸動了,又提醒我原來是為甚麼喜歡電影的。您留下了作品,不管我們怎麼回應,或許您不在意,可這樣會免卻了勢利的人們解讀作品的各種猜想。走出‘戀愛 · 電影館’的放映廳,看完電影的當下,每一個人跟我說話,我都需要想五秒才能回答,我被電影角色的節奏感染了。我很認同你的想法,生命與電影都是個旅程,出外旅行、到某地一看席地而坐的大象、乘搭電梯也是一個旅程。在電梯裡說一個黑色幽默笑話,關於生命的笑話。喜歡你的幽默感。您够狠!您用這種絕對的回應方式,對霸凌以及利用您的體制勢力,灑脫又厲害地說了句:‘我的電影我說了算!’您讓自己的作品成為了純粹的作品。小胡,謝謝您 !”
陳 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