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清淨
對名家名著名篇,素來心存敬畏。這種感覺在捧讀作品時尤其強烈。每當碼字受阻,便習慣性翻閱《紅樓夢》、《陶淵明集》、《朝花夕拾》,以期偷師學句接續思路。好書仿如山泉取之不竭,又似菩薩“有求必應”,諸多啟迪和感慨便在翻翻看看中絡繹而來。
黃遵憲曾大讚《紅樓夢》“乃開天闢地、從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說”。王國維也稱《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有學者認為,《紅樓夢》的突出成就,在於“像生活和自然本身那樣豐富複雜,而且天然渾成”。本書生活描寫逼真有味、人物刻劃栩栩如生,飽受非議的賈寶玉,成為紈絝子弟不求仕進的象徵。
寶玉聰明靈秀,榮國府上下捧為掌上明珠。詭異的是,這位啣玉而誕、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祖宗”,生來厭惡四書五經等典籍,偏偏喜愛《西廂記》、《牡丹亭》之類閒書;他譏斥追逐功名、經營仕途經濟者為“祿蟲”,卻鎮日沉醉於富貴溫柔鄉,見了女子便清爽。
“有時似傻如狂”的寶玉,敢於挑戰“男尊女卑”傳統觀念。他溫柔體貼善解人意,視丫鬟如手足,是大觀園中最受歡迎的男性公民。關於其人品格,因受勢利因素影響,無論作者筆下還是讀者視野中,都時見差評。一句“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固然言不由衷,甚至是違心之語,但就此將二爺高懸於無能柱尖梢,一時翻身不得。
寶玉才華橫溢,絕非父親口中“
以一知充十用”的“無知蠢物”、“無知業障”。與玩伴結社酬唱,他吟出“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等佳句;給大觀園題聯作對時的“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更是贏得同遊者哄然叫好。
作為封建禮教的受益者維護者,賈政希望兒子出將入相光宗耀祖。由於特殊的生活遭遇,寶玉鄙視以男人為中心的虛偽社會,他追求自由渴望真愛。寶玉總在“內幃廝混”,常惹賈政生氣,父子之間的矛盾衝突難以調和。賈政眼中,孽子既是叛逆者,一舉一動當然要干涉。叛逆者連維持生命的呼吸都必然是錯的。
深層次看,大觀園中最可憐者莫過於上有老下有小的賈政。他居官謹慎,期盼仰答皇恩;同時處心積慮讓寶玉繼承家業、仕途經濟走得順暢,以免在母親、同僚乃至下人面前落下“教子無方”的笑柄罵名。賈政深陷一場難以掙脫的中年危機,時時急火攻心。失態時,他操起棍棒,用盡洪荒之力把犬子往死裡揍。那種“打在孩子身上、痛在為父心頭”的無奈感悲涼感,只要情商不歸零者,都能感受得到。
賈政有言: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裡精靈,自具一種性情。寶玉乃有情有義漢子,而非膏粱輕薄之徒。晴雯、黛玉的接連身故,給了他毀滅性打擊。夙世前因,自有一定。愛已逝,緣已了。寶玉對身處的“白茫茫大地”,已不再留戀。
倦鳥歸林,山門清淨。他既可以啣玉而來,為何不能削髮而去?
劉景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