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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6月24日
第D08版: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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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離之歌

流離之歌

越是跳躍的詩句,越能承擔起主題的沉重,而不是說一味地往下沉,一味地苦大仇深就好。我最愛的瘂弦,他的沉重主題是離亂,但他的詩最跳躍。

他們那一代台灣詩人大多數都是從少年的時候在內地從軍,然後隨着敗退的“國軍”去到了台灣,可能一輩子跟自己親人都無法再見面了。瘂弦曾經在紀錄片裡邊說過這麼一句話,民國卅七年十一月四日,是永不忘記的斷腸日。因為就從那一天開始,他從軍離開了家人,之後再也沒有再見到自己的母親。這種離亂是他的詩歌的底色,但在這種底色上面,他輔以不同的色調、不同的音樂、不同的意象,來用一種非常炫目的形式掩飾那種說不出來的悲傷。

在他著名的〈乞丐〉裡我們可以看到,這首詩有一些很細微的押韻的地方。它們跨度很大,比如說,“將怎樣”、“偃月刀上”,一直到最後,“又怎樣”、“將怎樣”,“小調唱”、“側面像”這些押韻。也有隱藏在每一句詩裡邊的一些中間韻,像“月光”、“慾望”。另外,還有“城堞”、“芒鞋”這樣不強調出來的押韻。

在這些表面的音樂性裡面,其實包含着一個內裡的音樂性。比如說它有幾個驚人的意象,一個是酸棗樹的意象,對應的是月光照到乞丐的碗上面的,月光像牛奶一樣。酸棗樹和牛奶之間形成一種對位——酸棗樹遠遠看着很多果實,但吃到嘴裡特別苦澀,也不能充飢;月光的牛奶更加是虛幻了,它雖然很公平,也只是一個夢想而已,你絕不可能因為月光的公平而填飽自己肚子的。

另外一個就是“牙齒之間的城堞”,城堞跟一個人咧開嘴巴露出來那種要吃人的牙齒是非常相像的。這個跟後面的“人們開始偏愛自己修築的籬笆”形成對位。籬笆好像是裝飾性的,好像是彬彬有禮的,就像西方諺語說,“好鄰居來源自好籬笆”,但是又是一種文明的虛偽,籬笆其實是另一種城堞,說不準背後還是一種想要殺戮的慾望。

這些之間的對位是意象上的對位,卻有一種音樂的效果。這首詩裡邊潛在的音樂就是:每個意象好像是零散的,像是一個乞丐隨便哼出來的東西,但最後它們又聚在一起,共同奏出這一首又哭又笑的哀樂。

最動人的一句,當然是“春天,春天來了以後將怎樣,雪,知更鳥和狗子們,以及我的棘杖會不會開花,開花以後又怎樣”,這一句詩是一種破罐破摔式抒情。

為甚麼說破罐破摔呢?一方面是,都已經餓成這樣子了,已經都不知道生命還能不能延續了,但還是在歡快地唱着歌;另一方面,就不管春天來不來好了,因為春天來了以後,這些東西開了花會是怎麼樣?很可能是另一種酸棗樹開花了,但結出來的還是苦澀的果實。這裡用的是一種抒情的方式,去統攝整首詩裡邊的敘事和戲劇性。

通過音樂來統攝了敘事和戲劇以後,瘂弦建立起一個不是乞丐而是高貴流亡者的形象。這個流亡者穿過中國大地,上世紀四十年代遍地的流離失所,他已經不再在乎自己的流離,反而更在乎怎樣把這首流離之歌唱得更好。

廖偉棠

2020-06-24 廖偉棠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53191.html 1 流離之歌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