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蘭依蘭
打過下課鐘後,程子玄收拾好書本,匆匆向大門走去,後面傳來一把熟悉的聲音。
“程老師,那個……剛才你說的徵文比賽,我有興趣。”津津的笑容有點腼腆。
“哦,原來你……如果我出手呢,冠軍一定拿穩,見你有意,就讓你一次吧。”婉貞搭訕,還是一貫的口不擇言。
程子玄不禁笑罵她,轉向津津道:“好吧,寫好了電郵給我,我幫你看一下。”
“好呀,你等我——”津津摟着婉貞的腰,笑成了一雙迷人的腰果眼。
“那我先走囉。”
“急甚麼,等等我們呀——”
程子玄笑着撤退,急步離去,刻意忽略小妮子們的撒嬌。今天是星期三,上完第九節課,已經是五時十分,她心想,今天也許來晚了。
1
托兒所門口一群黑壓壓的家長人頭湧動,沒有接送卡,絕不能逾雷池一步。程子玄在手袋內找了五分鐘,才找到那張接送卡,好不容易走到課室門口,還是要等逐個呼喚。輪到子玄,孩子很快認出親娘,蹦蹦跳跳地出來了,子玄一把抱起她,既可慰相思之苦,又可制止孩子尋訪滑梯的衝動,這招真管用。
孩子喜出望外,小嘴巴不停嚷着要親親。走出門口,子玄打算放下她,怎料那雙小腿成了蟹螯箝着子玄雙腳,子玄只好出動殺手鐧:“誰個孩子要巧克力呢?”
孩子的目光純粹而閃亮,猶如消防員出勤般從子玄身上滑下來,一大一小站在街心,摸來摸去一包似曾相識的巧克力。
“來,給你。”
程子玄遞給孩子一塊,那歡欣的小手揮動着,順便自己也來一小塊。
冬日暖陽的街頭,子玄流着汗,揹着書包和手袋,嚼着一嘴甜香,拖着兩個疲倦的身軀回家。
忽然一陣香氣從深巷傳來,喚醒了子玄敏感的嗅覺神經,這醉人的味道何其熟悉,正是依蘭依蘭混合苦橙、天竺葵的香氣。天竺葵的清新淡雅調和了苦橙低調濃郁的醇香,依蘭依蘭的誘惑刺激着回憶漩渦的深深處,木香果香花香交替散發,教人沉靜忘憂,醉迷何夕。
程子玄不禁遲疑卻步,大手牽着小手,走進這隱世桃源。
店裡一襲昏沉的暖光,時光到此彷彿瞬間凝住,牆身掛着幾幅江南鄉鎮的水墨畫,燈影斑駁,水風搖落眼前煙嵐。高大整齊的樟木櫃置成三幅巨大木牆,整齊地擺放着一枝枝香薰精油,一室幽香,滿堂淡雅,子玄有點疑惑,是新開的店子麼?怎麼都沒見過?這附近千篇一律的食肆,如此格調高雅的店舖確實不多見。
孩子忽然鬆開了手,要取下那香薰玻璃瓶來把玩,子玄急忙喊停。
“不打緊。”
那女子一頭烏黑長髮,她蹲下身,問道:“你喜歡這個味道麼?”
孩子點點頭。
“那是薰衣草,是入眠的好幫手。”
女子起身,那眉眼,似經歲月無情的淘洗,熟悉卻又陌生,多年不見,子玄不知道,她還是不是自己所認識的那個人?
——張雲莎。
2
那是二○○三年的盛夏,程子玄拿着一本高三國文上冊,在大三巴黑白碎石路中穿行,她所有的專注力已經去了〈庖丁解牛〉上:“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一邊穿過人群,一邊背着這一段,對於這個測驗總愛“臨急抱佛腳”的老手而言,一切都是那麼自然,“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她的腳步如此急迅,世界似被她拋在身後。
突然,程子玄被一隻從背後伸過來的手狠狠拍了一下,嚇了她一大跳,隨即踏空一步,接下來是腳踝斷裂清脆的響聲。她痛得眼淚直流,然而那隻罪魁禍“手”還是怯怯的伸過來,逆光中,那是一雙無辜、水靈而深邃的大眼睛。
“Vanessa,你靠害呀﹗”
“我只是想叫你﹗你邊讀邊走,跌死了都不知道﹗”
“還好說,不是你嚇我,我一定避得過﹗”
“最好是啦,怎樣?還動得了嗎?”
“還說﹗快扶我——”
距離校門閉閘還有十分鐘,這一天,是她們高三生涯最後一次遲到。
3
那消失的鮮活生命,總在一個滂沱雨夜,或夜闌人靜之時,如致命絞索般的菟絲花,苦纏着你。
“我未見過有人像你如此怕打針。怎麼,竟還哭了?”
剛打過防疫針,張雲莎一邊用力按住棉花,一邊在旁有意無意的嘲笑着程子玄,雲莎不時把棉花移開,注視着那細思極恐的針口,血肉因用力而顯得蒼白。
程子玄雙眼空洞注視着前方,眼眶溢出了淚,待她回過神來,只懂喊:“好痛啊﹗我今晚都不能用這隻手了。”
子玄誇張的抱怨着,用雲莎遞過來的紙巾抹眼淚。突然,她停了下來,目光不由自主被前方來人吸引。
那是林若風。子玄打了石膏的單腳,一拐一拐扶着手杖進來,身旁還有幾位大男孩,都是一貫大咧咧在打趣,好比黛玉進觀園,跛足者的出現讓大家不禁匆匆散開,凝神遠觀未敢褻玩。而在女生心上,林若風就好比一幅匠心獨具的宋明山水畫,揚起了一抹異樣的迷人風光。
迷人萬的公子哥兒,起碼在子玄心上,他就是。
“死得未?”張雲莎用力一拍子玄的針口。
一聲怪叫劃破此刻純美的寧靜,待林若風回過頭時,剛好和程子玄的淚眼對上了。
那是高三畢業考前的事,遙遠卻不曾陌生,生命中曾經充滿憧憬和盼望的時光,歲月靜好。
子玄回想,自己年輕的時候總是懼怕打針,甚至怕得遮起雙眼,不敢直視,如今,反而要迫視那刺針穿透皮膚的過程,要耳聞目睹一個外物強行侵入與破壞,專注於身體承受刺痛的不甘,原來如此,才叫深入人生。
4
“我不知道他們為何迫我選理組?”
在兩星期內承受三次數學小測不合格的打擊後,子玄把那張揉皺了的五十二分立幾測驗重新平鋪在床上,那迷霧似的不安如影隨形。
子玄望向坐在床沿上的雲莎,剛洗過澡的她,髮上還滴着水,水珠沿着濕髮滴落在床單上,如窗外淅瀝的夜雨。她走到床沿上,用毛巾輕輕擦乾濕透的髮端,她曉得,那是依蘭依蘭的香氣。
“依蘭依蘭?”子玄的臉上重新閃過神采。
“對呀,和你一樣,我最喜歡這濃濃的甜香。”
“嗯。”子玄無法放下這等心事。
她隨意拿起梳妝台上的一個瓶子,那是一個半透明的裝着金黃色液體的膠瓶,她小心的打開,拿來一嗅,頓時疑惑起來:“Vanessa,你何時開始,迷上這幻滅似的濃香?”
“你說的,橄欖油混合依蘭依蘭,可以柔嫩肌膚。”
雲莎望着子玄,那眼光,望眼欲穿:“程子玄,你要相信自己,成績不代表一切,路是人走出來的,沒有人說你不可以,除了你自己。”
她走到子玄身旁,憐惜的摸着她的臉。
子玄注視着這張人人稱羨的濃眉大眼混血臉,始終不明白為何如此美人會選上一個挫蛋為友。
“Vanessa,你知道我現在想甚麼嗎?”
雲莎搖頭。
“我要試試依蘭依蘭有沒有效。”
雲莎笑着躲開了,子玄的世界,曾經一直以為,即使有雨,過後仍現暖陽。
畢業後,子玄考往台灣,雲莎選擇留澳。
餞行那夜,兩人都喝了點酒,唱了一夜齊豫的Forever,哭着入眠。大地無聲,只有冬夜月寒夜冷的剪影,如兩人未知的前程。
“Vanessa,你老爸還有迫你回巴基斯坦麼?”
“我不屬於誰。”
雲莎不說話了,每次談到父親,她總是不開心。子玄識趣的轉開話題:
“聽說林如風也考到台灣了?你覺得他怎樣?”
“不怎樣,我對他沒興趣。”雲莎翻了個身,背對着她。
“啊?沒興趣?如果有機會——”
“約他在台灣見面。”
子玄的臉不知因醉意還是羞澀而泛紅。
雲莎忽然正色道:“你根本不適合他。”深邃的眸子如一潭深井。
“為甚麼?”子玄着急地皺眉。
“因為他……又高又瘦,好比我年幼時看過的一顆枯樹,有鬼爪……”
“救命,你又來……”
“來抓你囉……”
I stand alone in the darkness
The winter of my life came so fast
Memories go back to my childhood
To days I still recall
5
猶如一株被種在斷崖上的蓬草,在異鄉的月華中,子玄一顆柔軟的心慢慢長出了細細的刺。沉浸在那夜霧的水澤中,努力的呼吸,交換氧與二氧化碳,卑微的抱緊一個能夠互相取暖與慰藉的靈魂,讓自己與所愛不致在碧落茫茫中驟失餘溫,祈求一天,在陌生的國度裡生根發芽。
不敢驚動,沒有告白,只是慢慢的靠近與守望,生命中曾經牽牽念念的人,如同守着風燭裡一點半明半滅的,殘缺搖曳的光。
那年暑假,子玄回澳,約了很多同學敘舊。
足足等了一夜,但子玄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最後都沒有出現。
讀了一年電腦工程系,子玄覺得再也撐不住了,她深深知道,自己從來不是讀理科的料。
千言萬語向誰說?
只有雲莎明白,自己以前的理科功課一團糟,每天夜裡,子玄借來雲莎的功課埋頭抄寫。
子玄失笑,其實自己何嘗不是那點在風中掙扎的燭火?
她撥通熟悉的電話,而那頭,又是轉到語音信箱。
子玄想,何不像從前一樣,主動去找她?
離開不過半年時間,她竟從未對澳門感到如此陌生。她記得,彼時放學,總有雲莎陪她走一段路,打打鬧鬧走回家,有一次被訓導主任撞見,她們嚇得半死,兩人牽着手,在人來人往的新馬路狂奔……
子玄不由自主笑了,彷彿已是前生的事。
不知不覺走到了雲莎樓下,那是一幢舊式唐樓,高高的樓底迂迴的走廊,她記得是四樓A,正想按鈴,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不——是兩個。
黑暗中,雲莎的濃眉大眼還是那麼醒目明亮,她牽着林如風的手,然後獻上自己的吻。
子玄扭頭,不忍再看,她躲藏在夜色中,看如此一對壁人在自己身邊經過,留下淡淡的依蘭依蘭花香。
也許雲莎比自己還清楚,依蘭依蘭又被譽為絕頂的催情聖品。
雲莎說得對,她是不適合林如風的,因為真正屬於他的人,從來只有一個。
6
子玄望着籠中那隻小倉鼠,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記得高三一起存錢,與雲莎買下了這個灰棕色圓滾滾的小可愛,她每次上來總愛逗牠玩,她們決定喚牠“圓圓”。
“圓圓,過來。”
圓圓在子玄手中毛絨絨的顫抖,像一團遇風即散的棉花。
子玄把牠放在透明的小膠盒內,謹慎緩慢地蓋上蓋子,猶如一種莊嚴的祭禮。她看着牠如何在盒中慢慢缺氧,由極力掙扎想撐開盒子,再漸漸靜止下來,直至全然寂靜。
子玄慢慢打開盒子,淚眼模糊的撫着圓圓漸涼的身體,輕聲道:“圓圓,被摯愛出賣的感受如何?”
“比死更沉痛,是麼?”
一切生物在氣絕以後,也必須經歷一段相當冒險的歷程。只是不再傷痛了,靈魂羽化飄升太虛,而肉軀則是純粹走一趟。當心跳停頓,所謂“自我分解”的過程便隨之展開,細胞反嗜細胞,首先是肝臟,接着是大腦,人的肌群變得僵硬,冷冰冰的軀幹與四肢,一群微生物開始佔據那軀體,醞釀着密與蜜的進發,腐化的過程好比一場饗宴,新的生態系統於四十八個小時成形。
塵歸塵,土歸土。
心死與寂滅,割捨與重生。
不再浪費時間,子玄毅然決定不再回台,以一年時間重拾文組知識,再轉攻澳大中文系,也許會是一個新的開始?
縱然傷口見骨,亦終會有癒合的一天,時間是一隻大手,能撫平一切傷痛。人總能把一切放在稱之為“成長”的保護衣之下,在城市中,孤獨的身影便充當了成熟的註腳,傷痛該可免疫,成長,歲月,背叛,歷劫而歸,最終滿存青春遺憾的救贖。
7
子玄從未料到和雲莎會有重遇的一天,更沒有料到一場疫症,讓所有清醒的造夢者忽然驚醒。
如果咳,請你離開。
如果發燒,請你隔離自己。
如果不戴口罩,請你退出這世界。
如果需要檢測,請你投進溺水者的靈魂。
如果你所信奉的,會在黎明前土崩瓦解,寧願不再做夢。
疫情期間在家辦公,子玄回校取了書和習作,滿滿的兩大袋。致電丈夫沒有接聽,她便站在平日上車的街角等候,拐彎處,那間小小的香薰店孤零零地佇立在食肆中。
行人都戴着口罩低頭快步走,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很多店舖都關門大吉。子玄忽然想起甚麼,拖着兩袋沉甸甸的書簿來到了香薰店前,果然不出所料,店前貼上了“暫停營業”的告示。子玄心想,香薰店開在這裡怎會有生意?何況現在百業蕭條。
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聽到鐵閘拉開的響聲,目光對視的一刻,彷彿經已萬年。
“今天不開店麼?”
“對呀。現在生意難做啊﹗”
曾經最熟悉的兩個人,此際生疏得形同陌路,雲莎突然想起甚麼,說道:“你進來,等我一會。”她們走進了內堂。
“子玄,這個給你的孩子。”
那是一個精緻的香薰小瓶子。打開,薰衣草香清新撲鼻。
“謝謝你還記得。”
“若風呢?”多年不見,再次提及,似雲淡風輕。
“他,也許死了,我不知道。”
這是子玄從來沒有想過的答案。
“還記得九年前日本三一一大地震麼?他被大水沖走了。”
雲莎的眼眸彷彿回到了十七年前,餞行的那一夜,那朦朧月夜下的一口枯井。“那是我們的蜜月之旅,是一所喚作‘垂楊シダレポプラ’的居酒屋。”
“我無法相信所見的,滾滾黑水洶湧而至時,不過數分鐘時間,陸地上的一切瞬間粉碎,我站在居酒屋的樓上,如風在室外抽煙,當大水臨至,他還全無感覺,我匆匆走下樓,向他伸手,我感到他手上的涼意。”
“如果再多十秒,我或者就可以捉緊他。”
“我們一同被黑水沖進沿街的屋宇中,他就在我的左前方,載浮載沉的,我大喊,喝了很多黑水,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他消失在那黑色的浪潮中。”
“醒來時我的雙肺嚴重的感染,住院三個月期間,我每天都在打聽他的消息。”
雲莎平靜的敘述,仿若訴說他人的故事。當她回過神來,才不好意思的道:“說了這麼多,也忘了為你倒杯水。”
子玄望着雲莎的背影,才深深明白,沉澱在時間中,即使生命消逝,仍無法帶走的愛和思念。
雲莎顫抖着把水遞向子玄。
“這麼多年,你可會原諒我?”
——無話可說,在這場愛的角力中,子玄終於明白,自己不是個配角。不,連跑龍套也不如,這麼多年,還愛麼?還是……離恨如春草,漸遠還生,的確啊,可有人曉得自己曾被愛與恨折磨得面目全非,親手埋葬天真良善的靈魂,為了不讓眼淚滴下,子玄連揚睫毛的力氣都沒有。
子玄無力的走出香薰店,望向遠方,抬頭是一棵乾枯高瘦的樹,樹身纏上一圈圈燈飾。她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到樹前撫摸樹幹,那麼乾硬而粗糙,主幹已折斷了,樹身略傾斜,盤根錯節,伸向天際,如一雙求問蒼天的鬼手。
“因為他……又高又瘦,好比我年幼時看過的一顆枯樹,有鬼爪——”
誰說過?
那鬼手的指向,正是一所喚作“垂楊”的香薰店。
卒不及防地,樹身的燈飾全亮起了。
子玄臉上的淚映着此際點點流光,竟如此的靜美。
手機響起,傳來孩子撒嬌的聲音。原來所捨棄的,早已飄逝,而一直所尋的,卻近在咫尺。
小城之愛,逃不過生死,我們何不活在當下?
I'm still there everywhere
Would you wait for me forever?
盧泳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