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紅萬紫匠人精神
本地扶桑文化達人、澳門版畫研究中心會長王禎寶,去年舉辦西陣織和服展覽,該批展品原定運往巴黎盛大
展出,因當地黃背心運動而取消,臨時轉來澳門,事出倉促未能大加宣傳,導致捧場客不多。今年,他再辦京友禪和服印染大展,雖然遇上疫情,仍多番周旋促成展覽開幕。除每年帶學生赴日開畫展,他月中起碼兩三次東渡“返家鄉”,如此深度浸潤東瀛文化,加上當地的人脈,今次帶來這批“揀手貨”,凡珍惜傳統崇優審美者,豈能再失諸交臂?
西陣友禪分庭抗禮
在白鴿巢前地東方基金會畫廊舉行的“版孔之美/友禪印染大展”,展出近百件日本關西的絲織印染成品及製作所用的模版,展示孔版作為印染技術的一種輔助方法,如何起到多姿多彩的美化效果。除了多件精美華貴的和服,現場並設有視頻播放,介紹友禪印染的過程,配合模版展出,讓參觀者更直觀地了解日本高級訂製和服誕生的起源。展期至本月廿三日。
講起日本和服,無論閃亮高雅、低調奢華、繽紛悅目,這些數十萬以至上百萬円、漂亮得不要不要的藝術品,面料圖案之生成主要分兩大類:西陣織、友禪染。前者指紡織技術,早於東晉年間自中國傳入,由皇家官辦,到十五世紀戰國末期的關元大戰,東西兩軍對疊,戰後民間紡織業在原西軍陣地(今京都西北區)復產,因而得名。後者指印染技術,中國利用孔版印染絲綢的歷史遠至西漢,千百年來技術原理雖無重大變化,但傳到日本後卻在當地有別開生面的改良,江戶時代京都知恩院門前街有位著名扇繪師宮崎友禪齋,將扇繪技術應用到和服上,將四季風景、器物、動植物等紋樣通過簡約的設計,以繽紛色彩表現出來,大受好評。
“京友禪”印染技術帶來的全新紋樣風格、悅目色彩,打破了過往刺繡織物的傳統色彩和圖案,逐漸自成流派,數百年來與“西陣織”分庭抗禮,成為日本和服兩大名物。
在日本穿戴和服有句諺語:“染色的和服配針織的腰帶,針織的和服配染色的腰帶”,前半句是針對正式場合的規矩,後半句是休閒場合的規矩。而前半句中的針織腰帶,指的正是“西陣織”的錦緞;而染色的和服當然就是指“友禪染”了。一葉知秋,從這個規矩可見,在隆重、莊嚴、高級的宴會或場合中,友禪染和服佔了主流地位;而西陣織則在腰帶、荷包、腰袋、領帶等面積較小的物料上,通過金絲線繡出奢華的厚重感。
藝術家廿六道工序
王禎寶介紹,宮崎友禪齋於京都創作出“京友禪”後,又將這一技法帶到了加賀藩(今石川縣)的金澤地區,並發展形成有別於京都的獨自樣式,成為“加賀友禪”。到了明治時代,廣瀨治助依據“捺染”技術,創立的“型紙友禪”進一步拓寬了友禪染色的技法範圍。傳統的友禪染,從手描到完成,需要經過廿六道工序。
首先,從“大帽子花”中提取的青花色素用作顏料,在布匹上進行初繪,因青花色素易溶於水,可在染色完成後清洗時不留下草稿痕跡。接下來就要正式描繪圖案,在已畫好的青花紋樣上,用米或阿拉伯樹膠等製成的糊狀防染劑,沿着青花紋樣進行精細描繪。此時常使用紙卷製成的“筆筒”,前端鑲有真鍮金屬筆嘴,像造蛋糕時“喞忌廉”般,以糊狀防染劑將青花初稿“覆繪”,下筆勾線細微慎密,非要相當嫻熟的技藝不可。勾畫的線被稱作“糸目”。
用防染劑描繪完紋樣輪廓後,用刷筆蘸染料進行圖案染色,這道工序稱作“色插”。像小孩用蠟筆塗色,以不同顏料“插入”防染劑勾勒的各種圖案之中。從前多是將蓼藍、紅花、蘇木、茜草、紫草、藎草等製成的植物染料,並同介殼蟲等動物性染料等自然界物質加工成的顏料,現在經由化學合成的染料變得愈來愈常見。為防止色彩間自然暈染,通常都要待一個顏色晾乾後再進行其他着色,一匹絲絹顏色眾多,可見工序之繁複耗時。完成“色插”上色後,進行騰蒸用以固定色澤,八十度左右的高溫加熱二十至四十分鐘,蒸汽所產生的熱量使自然顏料發生變化,附着固定於布面上。
友禪流水美不勝收
完成圖案染色後,再次將糊狀防染劑覆蓋已染好的圖案,這時布面只露出尚未染過的布料原色,這部分以植物染料如蓼藍等塗上,經過發酵產生大量活性酶,再加上蒸煮,在高溫多濕的環境下才可進行,此工序在春暖花開天氣漸暖的時節最適宜。
最後一道工序為“友禪流水”。王禎寶說,如若碰巧在金澤、京都等地偶遇有人將布匹放在河水中,任其漂動,不必驚訝,這就是“友禪流水”。在水質清透的河川裡,將布面上最初勾描輪廓的青花初稿、初稿輪廓線上的防染劑、已染好的圖案上的防染劑,一併沖洗乾淨。金澤氣候相對寒冷,有時也選擇冰雪初融,河水最為清澈的時候進行。漂洗時,各色布料在河川中鬥豔的美麗景象,令人悠然神往。
完成所有工序的布料(絹或絲),露出唯一沒有染色的部分,就是最初用青花素描稿、並以糊狀防染劑覆蓋的部分,令圖案輪廓上呈現出纖細的白線,這也成為友禪染色的主要特徵。
下廚講求爆炒鑊氣的廣東人,有所謂“好鑊傳三代”;在日本人而言,一件高級訂製全手造的天價和服,一生人可能只穿一兩次,卻是傳給女兒甚至孫女的家傳之寶。除了上述繁複工序,按客人要求,甚至會在絲絹上熨上金薄、繡上金線等,益顯奢華貴氣。
華麗含蓄最是銷魂
手製和服是高深的學問和藝術,由蠶繭到製成品,工序超過一千道。日本數十年經濟不景氣,讓這個行業日漸凋零。三十年間,東京的和服店由二百一十七間銳減至廿四間,京都也只剩六十四間。和服自東晉年間由東吳傳到日本,一千七百年的歷史,讓人擔憂是否已經走到盡頭。
八十四歲和服師傅小宮安武,坐在榻榻米上看着色彩繽紛的綢緞,對記者回憶和服製造業過去的輝煌:“我十二歲開始學習染布,數百年前有數千人做這門工作,現在呢?只有三家人做,我們就是其中一家。”另一個製作和服已有兩百年歷史的佐直宗一家族說:“要掌握好技術,要下四十年苦功。”都甚麼時代了,要花半生學一門手藝,如此絕倫的奇技淫巧,還能薪火相傳?今天的和服師傅,大多已屆八十高齡,估計二十年內逐一辭世。華麗的傾塌,有如櫻瓣凋零,世上凡珍重文明、不作賤傳統的民族,都應該合什默哀。
中國旗袍突出女性前後身材,但和服不一樣,沒有那種一眼看穿的張揚,和服後頸那一抹粉白,溫庭筠有詞:“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渡香腮雪”,由鬢雲渡過香腮,正是那片雪白滑嫩的粉頸,往下隱然兩片蝴蝶骨,最是銷魂。日本匠人精神繾綣摩挲的這一襲華麗,所有緣起,都從印染開始。
文、圖:未 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