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片片
偌大的禮堂內只有兩三人,唐樹沛站在入口附近望着黑白照片前的和尚一邊念經一邊轉動手裡的佛珠。這裡擺滿了香火與鮮花,不知情的人一定以為白雲生前人緣很好。明知萬般帶不走,不絕於耳的奠歌到底是安慰誰的魂?
那個乖僻得沒有半個朋友的傢伙,“香”了還要由身為死對頭的自己來替他收拾,人常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孤身而來,孤身而去,或許死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
唐樹沛和白雲以筆鋒鬥了一輩子。
他們可謂既生瑜何生亮的典範,在同一時期被同一間出版社簽約成為專職作家,二人的文風大相逕庭,政見相異,性格一動一靜。每次遇見相看“戾”眼,言談間擦槍走火,在一旁勸和的人總是吃力不討好,有時甚至被火星殃及池魚,以至於後來筆社內的人索性在一旁吃瓜看戲,或不予理睬。
唐樹沛曾以白雲的名字取樂,說它是他的父母望着天上發呆的時候取的,簡單得像是幼稚園孩童的詞組作業。
“果然文筆和作者如出一轍,軟弱無力,不夠硬淨。”
“你不喜歡,可讀者喜歡,至今你有哪一本文集銷量是高過我的?”
“你就只有那麼一本比我高!”
“山峰只論其高,你還是回家磨筆吧,寫出來的東西刻板又偏激。”
“你寫的東西陰沉又小家!”
“你的花裡胡哨!嘩眾取寵!”
你一言我一語,這副熱鬧的光景上演廿年了,期間有人離開、有人進來,只有他們兩個仍孜孜不倦地寫,孜孜不倦地吵,彷彿生命中只有這兩件事。
一年前,白雲的妻子提出離婚,然後帶着女兒走了,傳聞她切斷了和白雲的一切聯繫,不讓他再找到她們。沒有人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無論男方還是女方都被局外人惡意揣測,一時間謠言四起,變成圈子裡的茶餘消遣。
父母早逝的白雲失去妻女,又再變成孤家寡人。筆社的人不敢在他面前談及此事,已過知天命之年才遭此劫,怕那個臉色本來就陰沉的傢伙會一時看不開。
至於其他人,有人可憐、有人幸災樂禍,白雲都不曾回應。他把家裡多餘的物品丟掉,沒多久又把房子賣掉,轉租另外一個小單位;後來甚少在筆社出現,寫好的文稿也只是塞進公文袋寄到出版社。他的作品產量越來越低,文筆也不及以前靈動,字裡行間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人氣愈來愈低。
唐樹沛最新文集《甘霖》銷量超越了白雲的最高記錄《風聲》,他終於贏了他的宿敵,卻沒有品賞到想像中那勝利滋味。
他拿着他的《甘霖》走到白雲家打算炫耀,結果對方根本不想邀請他進去,白雲接過書後便趕人關門。唐樹沛想說些甚麼,但終究沒說出口。
儘管每況愈下,白雲仍在寫;只要其中一人執筆,另一人便不會把筆放下。婚姻、孩子,就連時間也沒能改變他們對寫作的堅持——直至死亡到來。
白雲的屍體被發現時已經是死後兩天,腐爛散發的沖天惡臭被鄰居發現後報警。據新聞報道,那單純是一宗獨居長者的意外事故,沒有任何懸念,死因是出血性腦中風。
社工聯絡不上白雲的前妻,幾個親戚亦不想插手。本來乖張孤僻的白雲就和他們沒有聯繫,如今的事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場飛來橫禍。
唐樹沛看不過眼,毅然提出由他來承辦白雲的身後事。心想總歸是舊識一場,他不想看到對方連死後都要落入如此坎坷的境地。
這個城市有樹葬服務。唐樹沛覺得如果讓白雲選的話也一定會選這種形式,因為他的作品透露着他對自然的愛——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思念與渴望。
葬禮翌日,唐樹沛帶着幾個搬運工到白雲家,推開門,午後的陽光將屋內照亮通透。那是一個位於五樓的小單位,地上鋪設着日式榻榻米,有一面靠牆的書架、一套桌椅、一張床墊、一間小浴室和開放式廚房。雜物不多倒是省了功夫,唐樹沛指揮工人先把一些細軟打包好,再打包大件的,方便最後一次過運出去。
唐樹沛盤起雙手在一旁看着,陽光柔和得令人想要打盹,他百無聊賴地走到書架前,算是在無聊的等待中尋找一點樂趣。
在那個曾經厭惡至極的傢伙的書架上,竟擺放着自己這些年來出版的每一本文集,上面沒有甚麼灰塵,可見有被好好保養,或時常被拿出來看。
他想到自己家中的書架上也有一本白雲的文集,就是那本讓他苦苦追趕了多年的《風聲》,一直被放在顯眼的位置,督促着自己寫出更好的作品。
唐樹沛瞬間淚崩,那刻才意識到他永遠地失去了一些甚麼。
寫作猶如在茫茫黑海中漂蕩,在孤舟上仰望遙不可及的星空。他的妻子沒有興趣閱讀密密麻麻的文字,很少人能夠時常與他分享寫作和文字所帶來的喜怒哀樂、痛苦、啟思和頓悟。
他慶幸有一群喜愛自己作品的讀者,能夠引起讀者共鳴或啟思是一件令人滿足的事;但讀者不只鍾情於自己,他們同時擁抱其他作者所贈予的甘露。讀者只需擷取豐滿的果實,耕耘的苦澀只有作者自己嚥吞。
一路上只有白雲直視着他與他的文字,互相敲打迸發出嶄新閃爍的火花;如今白雲走了,他又變成孤獨的了。
曾經針鋒相對的二人,在其中一個離開以後,另一個才發現過去所謂的針鋒相對,都只是孤獨至深的靈魂所發出的吶喊——想要與誰相連。
桌面上的原子筆未蓋好,紙上的最後一句明顯未寫完,可想而知白雲在倒下前正在寫作。唐樹沛拉開抽屜,裡面整齊地放着幾份手稿,他連同放在桌面上的那份全部收集起來。
夕陽西下,所有人乘上貨車離開,屋內變得空空如也。
香火燒盡,鮮花終有凋零時,禮堂上的歌是放給活人聽的;眼淚總會乾涸,回憶和感情隨着光陰流逝。逝者是活人的陰影,活人承載陰影等待死亡,如此循環不息,便可超越有形一直存活下去——直至世界終結。
筆社與出版社溝通後,決定將白雲生前未公開的手稿整理,由唐樹沛編纂,出版了散文集《白雲片片》。
唐樹沛把書埋到樹根附近,抬頭望向天上。
“你正在看吧?我也會寫到最後一刻。”
雅 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