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自然的超驗抒情
二十世紀下半葉,生態思想在美國興起之時,詩歌便立刻被看成生態思想的重要表達形式之一。詩歌固然有生態批判的功能,但是如果只把詩歌看成一個生態批判的工具,而沒有通過詩歌更深刻地探索人與自然的關係,那麼這種詩歌難免變成浮光掠影。加里 · 施耐德 (Gary Snyder) 獲稱“深層生態學桂冠詩人”,其桂冠正是來自於他的詩不像普通生態詩歌般膚淺,甚至他的洞察穿過水面而直達湖底。
美國詩人詹姆士 · 萊特 (James Wright)同樣以生態詩歌聞名,比起施耐德,萊特寫得更抒情。萊特早期寫的詩比較講究格律,從浪漫主義傳統中汲取養分,但其語言則毫無疑問是非常現代的,甚至使用不少美國中西部的俚語。後來萊特的詩歌在形式上發生比較大的變化,不再講究格律,詩行長短不一,其詩的抒情特質不再流於表面,特別是在探索人與自然的關係時,更是一種超驗的流露。以下是萊特的名作〈祝福〉(A Blessing)的中譯:
祝 福
在明尼蘇達州前往羅切斯特市的高速公路旁邊,
暮光輕輕跳到草地上。
兩隻印第安小馬的眼睛
帶着善意黯淡下來。
牠們愉快地從垂柳中走出來
歡迎我和朋友。
我們跨過鐵絲網走進草原
牠們孤獨地在那裡吃草。
我們到來,野草喜不自抑,
泛起緊湊的漣漪。
牠們像濕天鵝般彎身。彼此相愛。
牠們的孤獨是獨一無二的。
又再回到家
牠們在陰暗中輕咬春天的幼毛。
我想把較瘦的小馬抱在懷裡
因為牠朝我走過來
用鼻子親撫我的左手。
牠是一匹黑白色的馬,
額頭上的鬃毛瘋狂凌亂,
輕風送我撫摸牠長長的耳朵
猶如女孩手腕的皮膚般幼嫩。
我突然醒悟,
一旦離開身體,便會瞬間
怒放。
這首詩的內容和形式都不難解讀。詩人和朋友駕車時看到兩匹相伴的小馬,便停下車來觀看。他們穿過鐵絲網,象徵着跨越文明的藩籬,走進自然的世界。之後的描寫便是詩人與小馬接觸的經驗,充滿和諧和喜悅。雖然詩人不免把人的情感投射到小馬身上,可是詩讀起來並不突兀。互相作伴的小馬似乎在映射彼此相愛的人。
詩的最後三行是超驗的流露。詩人接觸自然後,突然有一種覺悟,一旦意識衝破身體,便會怒放。詩人最後用了“怒放”(blossom) 一詞以擬物。通常我們說“物化”在文明世界都是一種剝削,可是一旦抒情超越了文明世界,作為一種修辭,它便轉化成一種對自然的嚮往。詩人彷彿在說,人的意識和身體都是,只有超越它們,才能真正地與自然融為一體。
我們生活在高度城市化的空間裡,也許不像萊特在美國中西部那樣尋思自然,但是同樣對自然有所嚮往,甚至在狹窄的家中放上幾盆綠色植物,愉悅心情。萊特的書寫仍然可以帶來許多啟發,特別是身處這個令人不安的時代,面向自然超驗抒情一番再反身面對殘酷的現實,又有何不可呢?
宋子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