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清人書法絕句

吳梅村偉業

淮王仙去竟如何，賸有逋臣涙欲沱。

此賦長懷聲又歇，憂慚綰結意猶多。

士生不偶，使瓌瑋英儻亦無所騁其才，聲名浮譽欲去之而不能，反成不祥，則吳梅村是矣。梅村，張溥高弟、復社十哲，少年登巍科，崇禎四年會試第一，殿試第二，風華最勝，才識一流，然身丁末造，愧不能死，生而屈節，哀哉。順治三年，蘇松巡撫趙弘文疏薦故明詹事府少詹事吳偉業等十五人，上責濫舉，故未果；十年，江南江西河南總督馬國柱再薦，力辭；十一年，以大學士馮銓等奏疏故明詞臣吳偉業等，諭“俱堪擢用，下所司確議”，不得已出仕新朝，蹈牧齋前轍，遂攖“兩截人”之名。乃有沈痛語如“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沈吟不斷，草間偷活”，顧侯朝宗於梅村謂為“海內賢士大夫領袖”，以氣節相砥礪，唯名高天下，卒不能守。臨終告殮以僧裝，勿立祠堂，勿乞他人撰銘，只立一碑曰“詩人吳梅村之墓”，悔疚可知。梅村詩文書畫靡不擅長，以詩人自持，實為確論。雅善歌行，於長慶體尤有會心，《圓圓曲》最稱名作，抑揚跌宕，觸目佳句，“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云云，可謂詩史；近體雍容蘊藉，翠羽雕籠之嘆，銅駝巷陌之思，時有流露。本江南太倉人，題歸元恭僧服小像有“劫灰重作江南夢，一曲開元淚萬行”之句，別有懷抱。過淮陰有感，因賦“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 ”，哀而不怨，見意愁生，使覽者一倡而三嘆。梅村“生平工書，善畫，多自書所作小詩，收藏家得其尺幅以為珍秘”，此金箋扇頁即為自書五律，而落筆持重，憑詩寄意，可以玩味。句云：“遇山思便住，此地信堪留。泉石因溪碓，齋心在竹樓。漁舟帆六面，橘井樹千頭。長共鴟夷子，翩然結伴遊。”欲以范蠡為侶，終究未能。鈐“大雲”朱文葫蘆形印，《中國書畫家印鑑款識》著錄，鈐於順治十三年所畫山水扇頁。詩題《宿沈文長山館》，書其二，載四十卷本《梅村集》。然刊本與手跡略異，泉石作謀食，竹樓作石樓，當係梓刻前酌改。按，梅村又有《沈文長雨過福源寺》，序曰：“余以己亥春過洞庭，為石公之遊，宿文長山館，得紀遊二律。”即此詩。陳瑚《梅村集》序：“越十年而為戊申，先生著作日富，門弟子顧伊人輩裒集其詩文四十卷，刻而行之。”知該集刻於康熙七年戊申，扇頁既云舊作，書時必不在賦詠當年，而在順治己亥之後，康熙戊申之前，時年五十二至六十之間，斷為丁母憂歸里後作書。卒年六十三，此扇誠為晚年手筆。款識“舊作似雪卿社兄正。吳偉業。”雪卿為李瑞鶴，守節遺民。李“字雪卿。富順人。因亂避居貴筑，孫可望聞其名，欲官之，薙髪逃去。迨逆氛既平，巡撫楊茂勳以禮延為子師，瑞鶴以方外服見。歲時贈遺，一無所受。其歿也，楊遣人護喪歸。著有《燹餘詩集》。”見四庫本《貴州通志》。梅村詩名獨有千古，遠在雪卿之上，論節則不得不稍屈人下矣。

陳懷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