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的告白
1
若晞躺在病床上，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就像死去而不能瞑目的人一樣。她忘記了這樣躺着有多久，只希望時間在這一刻停留，從此不再醒來。但是，她卻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刻，她依然活着。她不明白，既然她的心已死，人怎麼還無恥地活着？她寧願跟那段感情一起死去。
然而，有時候，求死跟求生一樣無奈，由不得自己控制。
黑暗中，床邊的手機閃着光，一下又一下，是從地獄傳過來的召喚嗎？若晞拿起手機，是少傑發過來的短信：“我的心永遠跟你在一起，你的痛，我能感受到。但是，你也能感受到我的痛嗎？”
“呯”的一聲，手機從手中滑落到地上，從地獄傳過來的光熄滅了。乾澀的雙眼溢滿淚水，她以為已經枯死的心再次被撕裂，又開始滴血。
你真的能感受到我的痛嗎？少傑，無論你曾經多麼愛我，卻怎麼也無法彌補對我造成的傷害。女人的傷痛你永遠也無法體會。即使你的心跟我在一起，你的人卻不在我身邊，這跟得到你的人而得不到你的心同樣悲哀……若晞內心發出沉痛的吶喊。
2
若晞和少傑就讀同一所大學，若晞主修文學，少傑是電子工程系的學生。本來，對於性格迥異，分別遊走於文字和數字堆裡的兩個人，似乎不會有任何關係。
然而，也許是上天的安排，感性的文字和理性的數字還是邂逅了。
那天，若晞捧着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從圖書館出來，她依然沉醉在羅密歐與茱麗葉那浪漫而悲慘的愛情故事裡。莎翁不愧為著名悲劇大師，他竟然殘忍地以兩個如此相愛的年輕人雙雙去世為結局。為了能跟愛人在一起而殉情，是震撼？是淒美？是悲壯？還是惋惜？
若晞低着頭向前踱步，腦海中不斷出現羅密歐在茱麗葉身邊殉情的畫面，剛好跟走進圖書館的少傑撞了個正懷，《羅密歐與茱麗葉》被撞掉在地上……若晞就這樣撞進少傑的世界。
3
大學畢業後若晞找到一份文職工作，少傑就在一家電子產品公司研發一些新的電子產品。
每天面對若晞的溫婉柔情和詩情畫意，少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若晞就像自己苦苦追求了四年才終於得到手的寶物，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這件寶物更值得他用一生去好好珍惜。
自從跟少傑在一起後，若晞發現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面，少傑把她從一個孤獨的空間帶到一個充滿陽光氣息的國度。
他們每天下班後都會相約在一起，逛逛街，看看電影。有時候少傑要加班，若晞就會去書店看看書，或者去咖啡店坐坐，即使只是看着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若晞也感到很滿足。擁有少傑，已經擁有太多了，對於生活還有甚麼好抱怨呢？
若晞坐在咖啡廳靠窗的角落一邊喝着咖啡，一邊等少傑下班。窗外，只見一位年輕的媽媽雙手牽着一對三四歲的雙胞胎，她們稚嫩的臉上流露着天真的笑容。若晞望着她們，心中有股暖流流過。
若晞和少傑都特別喜歡小朋友。少傑說過，沒有小朋友的家庭是不完整的，將來他們至少要生兩個小孩，男的跟他一樣樂觀開朗，女的跟若晞一樣溫柔文靜。
“在想我嗎？”少傑在對面的座位坐下。
若晞微笑着指指窗外那對雙胞胎。
“她們真的很可愛！不過你也不用羨慕，我們將來也有自己的小孩。”少傑笑着說。
若晞害羞地低下頭，臉熱熱的。
不久，少傑向若晞求婚了，若晞含着淚點頭答應。雖然對他們來說，踏進婚姻的殿堂只是遲早的事情，因為大家早已認定對方為終身伴侶，但是在求婚那一刻，若晞還是被感動了。想着從大學時期的懵懂曖昧到這幾年的互相信任和了解，再到即將與對方長相廝守，彼此都有着太多的感慨……能一起走到這一步，他們都感到一直被幸福包圍着。
但是，幸福會永恆嗎？
就是那一天，他們去做婚前檢查的那一天，若晞的幸福頓時化成空氣，輕輕從指縫間溜走。
檢查報告出來後，醫生告訴若晞，她患有婦科病，最好馬上做手術。由於患有這個病，她成功懷孕的機率微乎其微……若晞聽着醫生的講解，全身一軟，昏了過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終於醒過來了。剛才一直迷迷糊糊地在睡夢中掙扎，她竟然夢見自己不能生育了，多麼可怕。
若晞走下床，頭還是暈暈的。來到客廳，看見少傑靠在露台的欄杆上，呆呆望着遠方。
若晞走過去，默默從背後環抱少傑。
“少傑，我剛才作了一個很恐怖的夢……我竟然夢見自己不能生小孩了……”若晞的聲音有點顫抖。
少傑轉過身，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眼神有說不出的哀傷。
“若晞，你不是作夢，你剛才去看檢查報告了……還記得嗎？”
若晞的頭很痛，剛才到底發生甚麼事了？
終於，她記起來了，她剛才不是作夢，她是真的不能生育！
不要，少傑說過沒有小朋友的家庭是不完整的，將來他們要有自己的孩子，男的樂觀開朗，女的溫柔文靜……若晞雙手抱着頭，她的頭很痛很痛，痛得快要裂開了。
少傑心痛地把若晞擁在懷裡，眼睛泛着淚光，“若晞，你聽我說，你一定要做手術，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着你。”
“不，我不要。做不做手術也沒關係了，反正我沒有可能成功懷孕。”若晞哭着大叫。
“如果你不做手術的話，就連那一點點的機會都沒有了，你知道嗎？”少傑沮喪地說，他握着若晞的手一直在發抖。
若晞望着他，從他的眼神看到了灰心、矛盾、痛苦、甚至絕望……
那一剎那，若晞明白了，他介意！他介意將來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他介意她作為一個女人，竟然連生育的天職都不能完成！
然而，她不想跟少傑分開，她的世界只有少傑，少傑就是她的一切。失去了少傑，她還能活嗎？
“我答應你，我去做手術。”若晞緊緊抱着少傑，好像害怕一不小心鬆開手，他就會跑掉……
若晞住進醫院的婦科病房，經過再次詳細的檢查後，醫生認為若晞必須做手術。少傑一直陪在若晞身邊，他很少說話，只是常常望着若晞，眼神流露出極大的不捨。若晞看見他臉上已經長出鬍鬚，她知道他比自己更加身心疲累。
“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反正明天才做手術。”
“好吧，我明天再來看你。”少傑竟然也沒有留下來的意思。
若晞看着少傑走出病房的背影，忽然覺得有點陌生。她想起昨天深夜，少傑獨自坐在客廳，一邊看檢查報告一邊流淚。她那份該死的檢查報告！少傑是如此在意。
“小姐，你好，我姓蔡，是這裡的外科實習醫生，今天我負責來婦科巡房。”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輕男醫生走進來。
若晞並沒有抬起頭，任由眼淚繼續往下滑。
那位蔡醫生以為若晞擔心明天的手術，“其實你的手術只需用微創形式，是現今相對比較普遍和簡單的手術，不用太擔心。”
“普遍和簡單又如何？做完之後我還是不能懷孕，不是嗎？”若晞聲音低得好像在跟自己說話。
蔡醫生站在若晞的床邊，“作為一個醫生，我認為生命比懷孕更重要。”
“生命比懷孕更重要？可是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是她的尊嚴。你不知道我多麼渴望擁有自己的孩子。”若晞痛苦地說。
“在真心愛你的人面前，你永遠不會失去作為一個女人的尊嚴。只要那個人真心愛你，他會更加在乎你而不是你是否能夠懷孕。”蔡醫生拍拍若晞的手。
“別再胡思亂想了，好好睡一覺，迎接明天的手術吧。”
“明天是你幫我做手術嗎？”若晞問。
“我是外科醫生，你的手術是由婦科醫生做的。”
蔡醫生離開後，病房裡只剩下若晞一人。“只要那個人真心愛你，他會更加在乎你而不是你是否能夠懷孕”，真的嗎？少傑也是這麼想的嗎？
可是，蔡醫生並不明白，若晞自己比任何人都在乎。
4
若晞躺在床上，由護士推着走向手術室。昨晚幾乎徹夜無眠，腦海裡全是少傑的影子和話語。然而，少傑直到現在都沒有出現。反而在手術室門即將關上的一刻，若晞看見站在遠處的蔡醫生，他對若晞豎起了大姆指，並做出加油的手勢。她一直很睏，眼皮很重，雙眼快要合上了，蔡醫生的模樣越來越模糊……隱約中依稀看見少傑出現了……
手術很成功，麻醉藥過後，若晞終於醒過來。她慢慢張開眼睛，看見少傑坐在床邊，神情抑鬱。她想坐起來，但一陣眩暈感令她有嘔吐的感覺。少傑急忙按住她，“你先別起來，再休息一會兒。”
若晞看見少傑雙眼佈滿紅筋，嘴唇乾裂，樣子十分憔悴，他應該好幾天沒剃鬍子了。若晞一陣心酸，別過頭去。
“你還好吧？”少傑的聲音有點沙啞。
若晞沒有回答。
病房內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若晞拿出求婚戒指。
“還給你……”若晞剛說出口，已經哽咽。
“若晞，你這是……？”少傑愕然地問。
“少傑，我們分手吧。你找一個可以為你生孩子的女人……”若晞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少傑望着戒指，眼淚再也控制不住……這就是結局嗎？為甚麼？都怪自己，他和若晞都那麼喜歡小孩子，如果將來不能擁有自己的孩子，這對於他們任何一方都是極其殘忍的事情。少傑接過戒指，“若晞，你永遠都是我最愛的人。”少傑艱難地說出最後這句話，沉痛地望了望若晞，然後走出病房……
若晞用被子把整個人蓋起來，終於崩潰了。少傑，那個與她相愛了那麼多年的男人，如今捨她而去了。上天多麼殘忍，奪走了她作為女人的天職，更因此而奪走了她深愛的男人……
若晞一直在哭，哭累了就睡，睡夢中又在哭，好像哭了幾個世紀，終於醒過來……
她雙眼依然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個掉落在地上的手機，被推門進來的人拾起來。
“你真是一個最令醫生擔心的病人，我每次見到你都是眼淚汪汪的。”蔡醫生溫柔地責備她。
“你不是外科醫生嗎？為甚麼總是來婦科病房？”若晞虛弱地問。
“是的，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就是有一個婦科病人令我牽掛。”蔡醫生重新啟動若晞的手機，交到她手上。
若晞別過頭，不打算接。
“有些事情總要面對的。如果你深愛着他，你一定也能了解他。”
若晞心頭一震，如果深愛着他，一定能了解他。是的，雖然她和少傑的緣分已盡，但直到現在她依然堅信他們一直深愛彼此。只是，在少傑的心裡，有種痛比對她的愛更沉重……她痛，少傑也會痛。這麼簡單的道理她竟然沒有體會到。
若晞動容地看着蔡醫生，為甚麼他每次說的話都能直入內心深處？
她接過手機，看着少傑剛才發過來的短信：“我的心永遠跟你在一起，你的痛，我能感受到。但是，你也能感受到我的痛嗎？”
她按了回覆鍵：“少傑，我感受到了。從這一刻起，我的心將不再痛了，如果你的心跟我在一起，你一定能感受到。如果我們的心永遠在一起，那麼為了不令對方痛苦，我們自己都不要再痛苦了，好嗎？我們彼此尋找各自的幸福吧。”
若晞把短信傳給少傑，她相信少傑接收到短信的同時，也接收到她的心意：她已經原諒他了。
5
三年後，若晞結婚了，丈夫是那位一直牽掛着她的蔡醫生。蔡醫生說，生命在於珍惜，只要擁有心愛的人，以後的事就順其自然吧。
結婚一年後，若晞誕下一名女孩。原來，上天並沒有完全關上那扇門。若晞對於現狀已經很滿足，過往的一切，就讓它隨風而逝，雖然心深處的某個位置仍然存在着那份刻骨銘心的愛……
“媽媽……”女兒軟軟的叫喚把若晞拉回現實。
若晞望着玩得正開心的女兒，溫柔地笑了。女兒自從學會叫“媽媽”之後，任何時候都有意無意地叫出來。
自從女兒出生後，若晞便把工作辭掉了，在家專心照顧女兒，偶爾也會在報章上發表文章，以抒發內心的情感。
打開報紙，頭條新聞是幾年前前往內地偏遠山區扶貧的慈善團體，昨天將物資運往山區的途中，因天雨路滑，貨車墜下山崖，車上三人不幸罹難……若晞看見一張罹難者的照片，那張熟悉的國字臉，那曾經愛過恨過的模樣……若晞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幾天後，市裡的扶貧團體代表找到了若晞，把一個寫有她名字的紙袋交給她。是少傑的筆跡！他們說那是少傑的遺物之一。原來他三年前加入了一個扶貧團體，並已代表這個團體長駐在那個偏遠的山區，再也沒有回來過。
為甚麼？當年不是已經說好，大家都要尋找各自的幸福嗎？難道，這就是你要追求的幸福？若晞已經淚如雨下，她迫不及待打開紙袋，裡面有一張兩人穿着婚紗的合照，一枚戒指及一份體檢報告。
合照中兩張笑臉青春而甜蜜；那枚被若晞退回的求婚戒指，曾經見證着山盟海誓，也見證着離愁別緒……若晞撫摸着少傑的笑臉，心如刀割。為甚麼分開才幾年，已是永別？
若晞最後拿起那份體檢報告，報告上寫着少傑的名字，是幾年前自己和少傑一起做的婚前檢查報告，她看到檢查報告以幾個明顯的黑體字總結：無生育能力！
6
少傑，你用你的愛成全了我，讓我至少有微乎其微的機會擁有自己的孩子。當初，你要離開我的時候，我曾經恨你不明白我的痛，原來一直承受着巨大痛苦的是你，你卻沒有為自己辯解，也沒有讓我跟你分擔……你的痛，我直到現在才終於體會到了……但是，我還是要怪你，怪你令我欠你太多……從現在起，我只能用一生的思念和悔恨去償還你的愛。請原諒我不能像茱麗葉那樣殉情，因為我要好好活着，以養育因你的成全而得以存在的女兒，她會像我一樣溫柔文靜。我還要跟我那有情有義的丈夫一起生活下去。
還記得我送給你的書籤背面的字嗎？“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少傑，你明白的。
微 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