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還記得,不會熄滅
二○一四年的深秋,我寫了一首也許是我最動情的跟香港有關的詩,叫〈趁還記得〉。
趁還記得,睡前剃鬚。
趁還難過,夢中再次話別亡友。
趁還痛苦,醒來仍然撫摸這個城市,
讓在海邊徘徊的晨光再次亮透你的衣服袖。
趁秋天尚還沒有變灰,到旺角去讓烈日審問靈魂。
趁黑夜尚還沒有躡足走路,跟上它的漫游
從銅鑼灣到金鐘,走一條也許是最後一次走的路。
趁還記得,填好信封回郵。
趁晝長夜短,收拾好平生故事,落草為寇。
其實這首詩來自於一個非常日常的場景,也是我自己的一個經常犯的毛病,就是經常忘記刮鬍子。我們早上起來刮個鬍子,然後再出門上班上學,這是一個男人比較正常的一天開始。但我老是忘記,都是時間到了要出門了,才想起“唉呀,忘了刮鬍子”。
後來我想怎麼辦?我就改了一個方式,睡覺之前刮鬍子,因為那樣我基本能記得起來。雖然第二天早上會長出一點點青青的鬍髭,但是總比沒有刮要好。我突然想到,睡前刮鬍髭,這是一個跟紀念、眷戀等有關的舉動,讓我寫了這首〈趁還記得〉。
趁熱情還在,我們準備好一個信封,貼上回郵郵票,寫上回郵地址,再寫信給未來的自己,希望將來能收到他的回信說,“我並沒有忘記”。那一年是二○一四年,雨傘的一年。
我去年在香港以外的一個地方:台灣的林口寫了另一首詩,這首詩叫〈一切閃耀的都不會熄滅〉,今年我新出版的詩集,直接以此為書題。
我坐在一個新城市
最新的公園
看着女兒在沙池裡把堡壘推翻又建起
天空上有薄薄的烏雲,雨在待命
初夏的正常景象
孩子們跟隨各自的母親
把笑聲交給跑向四方的風
有的風在哭泣
有的風已經穿上風衣
我低頭向手機吃力地辨認
老城裡一位老者的聲音
(是我每天仍在唸叨的粵語)
有的風在洗臉,用翻滾的砂石,
有的風已經開斲了風眼,埋下火藥
我低頭向遠方致敬一位老者的聲音
一位年輕人的聲音
他們代替了我站在被告席上
有的風反覆把門拍打
不知道它是想進來還是出去
想拒絕還是喚醒
雨在待命,雨在抗命
漆黑的鋼鐵環繞太平洋流轉
有的風堅持激蕩樹葉、海浪、每一座山
有的風堅持擁抱樹葉、海浪、每一座山
這首詩我書寫風雨的各種形態,這些變動不居的事物遇見更大的命運時會做出選擇,你可以學習它們忠於它們的本性的方式。唯有那樣,才能擁抱自由。
因為大家總是說,一個城市總會有盛衰,就算你是東方之珠也難以避免。但我覺得盛衰也好,變遷也好,總有一些東西是不會熄滅的。因為我們記得。這些不會熄滅的東西,才是這個城市最寶貴的東西。
之所以堅定地說一切閃耀的都不會熄滅,是指那些讓香港成為香港的那些人、那些抉擇,他們發出璀璨光芒照亮我們以為不能照亮的幽谷,正如魯迅先生所說,讓我在黑夜攀登那鐵的城堡的時候,能聽見另一方攀登者傳來他的匕首撞擊鐵壁的聲音。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