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艙的美食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我雖在澳門工作，但是常常要到香港領稿費和買書，其時沒有大橋，全靠幾艘船維持交通，每一艘船我都乘過。那時我窮，只好乘坐“大艙”，大艙即上海人所謂的“統艙”，是輪船中的最底層艙房。大艙並無抽水馬桶，船底割開一個方洞，便是廁所，委屈尊臀了。起初，大家席地而眠，後來供應“馬閘”。馬閘非帆布床，不可平睡，只容半卧半坐，倦時亦可鼾睡。

一般人以為乘大艙必有“叉燒飯”吃，其實並不盡然。起初無之，後來船多客少，始以免費叉燒飯吸客。但並非每艘船都派飯。我愛乘坐大艙，非但欣賞它的叉燒飯，更歡喜其熱鬧氣氛。大家排排坐，高談闊論，各路諸侯，故事怪聞，都成為我寫作的材料。最引起興趣的是，船隻離澳後，大艙即變成“大笪地”，睇掌睇相，占卦算命，香煙瓜子，膏丹丸散，應有盡有，一輪之後，便是美食登場。

印象甚深的是“滷水扎蹄”，此物我遊順德時嘗過，其做法是把豬蹄煮熟，去骨，釀以梅肉火腿蝦子等物，以繩子扎實，煮以滷汁，工序繁複，只有一些滷味檔有售，一般燒臘檔欠奉。誰料這種美食竟然出現在輪船大艙中，售者當眾從滷水中撈起，賣相絕佳，肉香襲人。對此美食，佛也垂涎。記得鄰座一位乘客，荷包只餘廿元，為買美食，把廿元花光，上岸需向船員借錢才能出關（其時到香港不需證件，但需攜有足夠金錢出示），美食累人，可見一例。

大艙除了滷水扎蹄，還推銷澳門手信光酥餅、豬油糕和“淡水鮮蝦雲吞”。以火水爐淥雲吞，煙霧騰騰，如置身雲吞店中，客人食而甘之，便多買帶往香港，作為手信。更有推銷膏蟹和肉蟹的，當時，有所謂“蟹出三門”之說：黃油奄仔蟹之產地是澳門、斗門和虎門。

售者當眾捉起一隻膏蟹，只見那蟹黃油赤壯，張牙舞爪，連蟹腳也有黃油沁出。片刻，售者以火水爐煮蟹，水滾蟹熟，揭開蟹蓋，一片金黃，蟹膏盈碟，碟中餘水也漂着黃油，看得人食指大動。於是，人們紛紛購買，生蟹都放在竹篾織成的簍中，帶到香港饋贈親友。

而蠔油、蝦糕、蜆蚧、鹹魚四物，也是搶手貨。

其時，澳門尚不脫漁村風味，海皮一帶，晚風吹來，都帶着一陣陣鹹蝦與鹹魚香味，給乘客深刻印象。此四物大艙有售，便順手購買，以贈細君。

場面如此哄動熱鬧，美食如此多彩多姿，可是這盛況一去不復返，只能留在記憶中。

李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