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林黛玉

上高中的時候，《紅樓夢》是必讀書目。近二十年過去了，我早就記不清當時課上究竟讀的是哪一回。不過，我還能隱約回憶起老師對人物性格極具馬克思主義風格的解釋：“賈寶玉和林黛玉象徵着反對封建勢力的進步思想，但是因為思想局限性，兩人又無法徹底地與封建主義決裂。”等到了大四下學期，大概是為了提高自己的中文水準，我才第一次閱讀《紅樓夢》的全文。我非常喜歡林黛玉這個角色，雖然她身子孱弱，但是她有才學、有個性。在寶黛愛情裡，我覺得兩人的付出不太對等。

在過去十多年裡，我重讀過《紅樓夢》三四次。有一日，我回想起其中的一些情節，忽然意識到，原來林黛玉對賈寶玉的愛是如此勇敢、深沉而徹底！薛寶釵也愛賈寶玉，但是她一直試圖依照家庭和社會對賈寶玉的期待那樣去勸誡他、改造他。但是林黛玉不同，只要是賈寶玉樂意去做的事，哪怕是被世人嘲笑的事情，她從來不會勸誡或阻撓。在第十九回，林黛玉瞧見賈寶玉臉上有一塊紅斑，一問才知是賈寶玉和丫頭們在一處調胭脂時不小心蹭上去的。如果換成是薛寶釵，免不了有一番軟硬兼施的告誡。但是林黛玉卻說：“你又幹這些事了。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就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作奇怪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裡，大家又該不得心淨了。”林黛玉對賈寶玉的一切行為的態度是：只要是你喜歡做的事，你便去做，只是別被其他人知道，免得多事。由此可見，她的愛是極其縱容和寵溺的。

現代讀者往往會倉促地認為林黛玉情商低，不懂交際，不會做人。這真是對她的嚴重誤解。林黛玉絕不是不諳世事、只活在自己小情緒裡的人。恰好相反，迎來送往那一套功夫她都會；對於大觀園乃至賈府裡的各種齷齪事，她也心知肚明。她只是不屑去看，不屑去做。

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基石，是從孩提時代共同成長所累積起來的相同的人生觀。活在一個壓抑、黑暗的社會裡，兩人都堅定地保持自我，不在乎別人眼光，也不同流合污。然而，當林黛玉看到賈寶玉被賈政打得皮開肉綻，她抽泣着說：“你可都改了罷！”固然，這句話是因為心疼寶玉，所以勸他改掉那些不受長輩及社會所待見的言行和追求。但是，假如仔細想想便會發覺，這句話非常沉重。當林黛玉勸賈寶玉改變的時候，等同於她也放棄了自己這一生所秉持的人生觀。她從來不願向自己所處的勾心鬥角的環境屈服，可是因為見不得賈寶玉受苦，她主動地繳械投降了。

韓國電影《熔爐》裡有段話，大概意思是“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被世界改變”。如果說在令人絕望的世界裡不低頭需要強大的勇氣，那麼在一個看不到希望、令人窒息的世界裡，為了自己所在乎的人或事，主動捨棄自己，恐怕需要經歷更痛苦的自我折磨，需要更偉大的犧牲精神。由此可見，賈寶玉之所以心甘情願遷就林黛玉，是因為他清楚地知道，林黛玉對他的愛和付出，無比深沉、無比忘我。

蔣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