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師母
二○一九年四月十日,收到師母黃穎琴的兒子有的兄的信息,說師母已於三月二十四日息勞歸主。我是在接獲師母病危通知後的三月一日,趕到廣州中醫藥大學金沙洲醫院探望的啊!那天,師母剛轉院過來,已處昏迷狀態。我不知道向她的呼喚,能不能引動她的幽微意識:“師母,我來看您了;師母,您的學生陳遠來看您了。您聽見嗎?師母……”然而,當我退出病房時,師母仍似在沉睡之中。我良心負疚於以這種方式對師母表達敬意;更負疚於沒能在師母清醒時來到她的病榻前。三月二十四日,我在哪裡?在台灣屏東縣高樹鄉廣興村參加台灣作家鍾理和先祖的拜祭儀式。莫非冥冥之中有安排?期間我對蒼天的叩頭,也是對師母的告別?
還很年輕時,我常常坐船到廣州上小提琴課。天還沒亮,就已在中山四路東華里三巷七號李漢章老師家門口等着。有過好多次,都是師母第一個出來,一見到我,就忙不迭地招呼進屋裡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她端莊謙和的笑靨神情。那些日子,漢章師身體欠佳;師母則在學校教課;而他們的孩子,大概也多在求學的年齡。可見,為人妻、為人師、為人母的師母,肩負重擔又德性崇高。
漢章師為我複琴,師母極少在場。但一九七一年初的一天,我正在漢章師的凝視下,全首演奏薩拉沙蒂的《吉普賽之歌調》。一曲奏畢,卻忽地見到師母的身影。原來,她漾起笑意地在聽着;而其笑意,彷彿是對我進步的祝福。從此我明白,我學琴,師母關注着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我抽空去探望漢章師。那天細雨霏霏,給我開門的又是師母,但她臉上卻有一抹悲情。沉重的哀傷令我目光茫然!漢章師竟於一九八三年七月,因心臟病遽然去世。天啊!他是對我懷着父輩心的恩師啊!
時光如流水。二○○三年,中山電視台拍一部關於我的紀錄片《音樂苦旅》,宋璋導演到廣州採訪師母。其時,東華里三巷七號已然消失,師母找到附近一條相似的小街,邊走邊談着我給她的印象。屏幕上,我們見到凹凸不平的路,見到屋頂飄散着荒蕪雜草;也見到師母仍然端莊謙和的笑靨神情。
二○一二年十二月十九日,我到廣州約師母和家人,到漢章師生前常帶我去的“北園酒家”用餐。那當兒的師母,雙眼失明,幸虧耳朵還好,她一再拉着我的手,叫着我的名字……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失去漢章師;新世紀第二個十年即將結束,我失去師母。我與漢章師、與師母在人世間,近六十年的師生情,終於劃下句號。但是,不甘遺忘的我,寫下這樣的一篇文字,也作為師母遠行周年的紀念。
陳 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