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疊黑膠碟

半個多世紀前的一個午後，我牽掛着一件事情而未敢離開家門。終於听到呼唤了，是一位女的。她走進大廳，漾起謙和笑容地捧着一大疊黑膠碟，說我父親託她從廣州帶回。沒有怎樣逗留，她就與我告別，說要再返車站乘車回距離二十多公里的中山紀念中學。她是我父親的同事，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幾乎緊接着，我父親就邁過門檻，隨即馬上趕往車站，說不當面向女教師致以感謝心裏過意不去……

在展紙舔筆的如今，我親愛父親不幸去世已有四十九載。那就是說，那一大疊黑膠碟，陪伴我走過冷暖見盡的逾五十個年頭了。人到老時，便會常常以自己不再幼稚的生命感受，追念年輕時所遇見的一些人和事。那些歲月，從廣州坐長途客車到石岐，由於一路顛簸，即便甚麼都不帶，也夠辛苦；更不必說抱着一大疊黑膠碟坐在逼仄的座位裡，並且沿途還要下車上車地過幾度海……好不容易抵達終點。那位女教師還要費心力費體力，從城西步行到城東、從城東步行到城西。你說她圖的是什麼？圖的是率性之真地完成我父親對她的請求。所謂人情之善、人性之美，彼時彼地。那位女教師和我父親，就是如此地共同追求、共同實現。

女教師絕然未能預料，在我隨師深造小提琴而踉蹌前行時，買到一張78轉黑膠碟已是多麼難得和寶貴；何況，乃一大疊黑膠碟！在擁有之後的一段光陰裏，除卻練琴，我花了很多時間享受這批黑膠碟：一方面提高學琴興趣，另一方面充盈夯實修養。直到現在，雖然CD、DVD和藍光碟時新得很，但我從沒有把黑膠碟棄之如敝屣之念，相反對其之眷戀遠勝於昔。每次目睹在驚心動魄的日子倖存的黑膠碟，我都會油然而生一種愉悅和快樂。緣分就是天意！前幾天，當我又掏出包括柴可夫斯基《第一弦樂四重奏》在內的、那一大疊滿佈塵埃的黑膠碟，孰料竟一下子湧出滿滿的感激之情！為誰？為沒有一絲形象烙印，甚至連姓名都叫不出來的那位年輕的女教師。

陳 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