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馬十二時辰
正當全球竭力控制新冠肺炎疫情,馬來西亞的政治人物,卻選擇在二月上演一場和平政變,導致兩年前民選的希望聯盟政府垮台,過程前後,高潮迭起,亦證明種族政治在大馬依然盤根錯節,爭取各族平等的民主改革依然任重道遠。
二月風暴中的千王之王
如果大馬二月政變是一齣電視劇,其劇力萬鈞的程度,足以將《紙牌屋》和《權力遊戲》比下去。情節曲折不在話下,故事高潮更是一浪接一浪,保證少看一集,隔天必感到一頭霧水。一眾政治人物的演技,更是出神入化,堪稱大馬版“長安十二時辰”。最佳男主角莫過於叱吒馬來西亞政壇半世紀,年屆將近九十五歲的前首相馬哈迪。
要評議馬哈迪如何“好戲”,必須從他在希望聯盟(希盟)上台時的承諾說起。兩年前的五月,馬來西亞舉行國會大選,馬哈迪選擇同昔日政壇宿敵安華聯手,誓要把貪污官司纏身的前總理納吉拉下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安華在大馬政壇平步青雲。在馬哈迪第一次任首相期間,一度擔任其副揆,後因就處理金融風暴的手法存在分歧,被馬哈迪革職。未幾,安華面對涉及性醜聞官司而鋃鐺入獄,但他堅稱背後有政治目的,旨在終結其政治生涯,從而埋下兩人多年來的宿怨。然而在民怨鼎沸的情況下,馬哈迪和安華看準了納吉這個共同敵人而擱下私仇。在馬哈迪領軍下的希盟,意外地創造奇蹟,推翻執政超過六十年的國陣政府,和平實現大馬歷史上首次政黨輪替。
根據大選前希盟成員黨之間的協議,馬哈迪只擔任過渡首相兩年,然後在今年五月,由安華接任首相。不過首相寶座那張椅,坐暖了,權力就愈像屁股上的超能膠,教人無從直立,堂堂正正履行承諾。於是一被國內外媒體問及交棒日期,馬哈迪愈加模稜兩可。由一開始說好的過渡首相、兩年後必守諾言交棒,到過去一年半,立場開始反覆無定:一時說三年,一時又說許多事情未完成,在政變前再說在今年十一月的亞太經合會議後辭職。在整個過程中,安華從未加入內閣,反而在媒體和支持者面前,一再強調要給馬哈迪“施政空間”。
不論用甚麼標準,明眼人開始看出,希盟根本沒有甚麼首相接班計劃,更遑論準時交棒。在過去一年半內,馬哈迪的政績乏善可陳,卻讓全世界繼續見識其玩弄政治權術寶刀未老的一面。譬如他利用盟黨內訌、維護馬來人所謂的“尊嚴”等等問題,在政治角力之中拉一派打一派,順水推舟,借刀殺人,為朝野密謀奪權的政治人物製造機會。
於是在最近大半年,大馬政局出現了以下奇怪現象:在野黨一致表態支持馬哈迪做足五年首相;代表大馬保守穆斯林勢力的伊斯蘭黨計劃在國會提出對馬哈迪的“信任動議”(在西敏寺國會制度,從來只有反對黨向現屆首相提出不信任動議)。當地媒體更紛紛引述“內幕消息”,大馬政壇會有大地震,希盟一些高層官員,正密謀聯合在野勢力,組織“後門政府”。而一貫以大地在我腳下之勢管治大馬的馬哈迪,則一直默不作聲,對是否如期交棒一事,態度亦愈加曖昧,對下任首相是否仍是安華隻字不提。安華支持者按捺不住,開始向馬哈迪施壓。
表面上,馬哈迪和安華的矛盾,是希盟垮台的導火線:前者是不折不扣的民族主義者,後者則主張各民族應享平等待遇。而兩人之間的角力,背後牽涉他們所屬政黨的政治利益分配,使反對勢力有機可乘。在政變前後一星期,大馬政局每天反轉再反轉,政治忠誠度一律海鮮價,而人民和真神阿拉,就如黑白兩道共同敬拜的關聖帝君,時刻掛在朝野兩方的嘴邊。鷸蚌相爭,漁人得利,馬哈迪和安華貌合神離,最後給馬哈迪的副手慕尤丁冷手執個熱煎堆,成為新任大馬首相,希盟政府上台兩年不夠,意外地提早落幕。
馬來人的政治霸權與不安
馬來西亞中途殺出一個“後門政府”,引起當地社會激烈討論。華文媒體大多批評政治人物為了一己之私,公然背叛上屆大選的民意委託,在國家面臨新冠肺炎疫情和經濟低迷的雙重壓力下,完全置人民健康和生活於不顧。然而只要觀察馬來人在社交媒體的留言,不難發現他們對國家再次出現一個以馬來人主導的政府而感到欣慰。
如果再稍為拉長歷史的鏡頭,呈現在眼前的視野,透露了一個不爭的事實:馬來西亞建國逾六十年,種族政治依舊根深蒂固。對於局外人而言,所謂馬來人的不安,在馬來人享有特權的馬來西亞,驟耳聽來有如一個悖論。既然憲法賦予馬來人享有各種經濟和教育上的優待,政治利益和權力亦長期掌握在馬來人手上,那究竟是甚麼,使馬來族群缺乏安全感?當中涉及近因和遠因。
要討論近因,所謂馬來人不安的源頭,是由前財政部長林冠英領導的民主行動黨。自希盟上台後,馬來西亞背後有一股由保守穆斯林和在野黨組成的勢力,一直在缺乏客觀事實證明的情況下,大肆宣揚“希盟政府被華人主導的行動黨騎劫,進而威脅甚至已侵蝕馬來穆斯林的權益”的思想,藉此打擊希盟在馬來族群的形象,從而挑動族群矛盾,主張盡快恢復並成立一個由馬來人主導的政府,以捍衛馬來人的尊嚴和權益。然而馬哈迪在今年三月接受媒體訪問時,已為林冠英平反,直指這位前華人財長,一直以數以億計的撥款,照顧以馬來人佔大多數的州份。但凡經濟上的重要決定,林冠英都必先得馬哈迪首肯才落實執行,所謂馬哈迪受林冠英支配的說法,根本毫無根據。
要探討遠因,則必須請教高人,而看透大馬政治和社會本質的高人,莫過於已故新加坡建國總理李光耀。二十年前出版的《李光耀回憶錄》中有幾段內容,可以看出這位世界級政治家對馬來西亞一針見血的犀利洞見,以及多元種族政黨以聯盟形式參政的困難所在。在新加坡退出馬來西亞後,李光耀說自己“深受良心譴責,感覺自己辜負了馬來西亞數百萬人民,他們是馬來亞的華裔和印裔移民……他們跟新加坡人民並肩,抗拒馬來霸權,而馬來霸權正是導致馬、新之間爭執的根源……要爭取建立‘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而非‘馬來人的馬來西亞’,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執政聯盟受東姑(馬來西亞第一任首相)領導的巫統所支配。”
談及新加坡脫離馬來西亞的原因,李光耀認為是馬來統治階層堅決維護他們的霸權所致:“由於馬來人認為他們無法同華人和印度人平等競爭,所以缺乏安全感。他們決心鞏固政權,不管此舉對其他種族是否公平。華人和印度人愈想方設法爭取足夠的空間,馬來人就愈覺得自己的統治地位受到挑戰,使自己身處險境……新加坡退出(馬來西亞聯邦)之後,馬來人佔人口多數,跟華人和其他種族,不再是四四二之比,長遠來看,他們也不能指望可以透過各政黨聯合組成多元種族聯盟,通過憲制方式奪取政權。”
李光耀無緣見證兩年前馬來西亞變天的歷史性一刻,但如今回顧希盟作為民主中轉站的角色,過去二十二個月的執政,基本上都是向馬哈迪借來的時間,而對大馬難以改變的政治現實,李光耀半世紀前早已一眼看穿。民選政府沒有得到組織“後門政府”的政客尊重,這現象本身,無疑是馬來西亞獨立以來的另類“創舉”。雖然中途成立政府,在馬來西亞並非違反憲法,但卻有違西方國家普遍認同的民主選舉精神。在美國,民主黨對特朗普再不滿,也必須遵守民主選舉的遊戲規則,等下一屆選舉再一較高下。國會議員不可能在任内任意跳糟其他政黨,然後發動政變,中途將特朗普拉下台。馬來西亞這先例一開,勢必增加將來以同樣手法“改朝換代”的機會,為馬來西亞兩線制的政黨政治常規化帶來嚴峻考驗。
杜然(文化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