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餓城”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本突然發動太平洋戰爭，各方猝不及防，狼狽不堪。據說，降敵附日的汪精衛政權也在事後才被通知，於是汪精衛搖頭長嘆：“完了，完了。我完了。”

那天，港澳輪船按照常例由澳赴港，船泊中環碼頭，早上八時，日軍戰機開始轟炸啟德機場，輪船公司不上客貨便掉頭駛回澳門，蓋澳葡政府宣佈中立，船泊澳門較留港安全。香港富人一聞炸彈聲，趕到碼頭，只見輪船已噴烏煙衝白浪出海，他們只能紛紛僱用小漁船來澳。

澳門也不好過，暹羅米進不了，內地米被日軍勒住（日軍行“以戰養戰”之策解決軍糧需要），澳門存糧耗盡，米價飛漲，賭城頓成“餓城”。於是澳葡政府與日軍商洽，讓饑民逃離澳門，日軍與汪政權同意，第一步是“驗糞”，日方在澳門設立數個驗糞站。我居新橋區，驗糞站為白鴿巢花王堂前地，春寒料峭，冷雨霜風，東方未吐白，石子路上大打蛇餅。驗糞老爺擺足官架子，一搖三擺駕臨篷帳，喝名喚進，護士大喝：“剝褲！”再喝：“屹高個屎窟窿！”大官以一玻璃管用力插進糞道，撩幾撩，護士又喝：“抽褲！出去！”之後發紙一張，再領通行證，功德圓滿。

數日後，居民有了通行證，便可購買岐關車票。岐關車到了，大家提着行李一擁而上，擠得水泄不通，沿途看見留澳的同學，向我們投以羨慕眼光。車抵關閘，黑人兵對車上女饑民眈眈虎視，咧嘴淫笑，但沒有作進一步行動。及至進入內地，車在哨站停下，面目猙獰的日軍喝令乘客下車搜身，男的戰戰兢兢，女的羞臉生紅。青年男子更要驗右手食指，指皮粗糙，便有常常勾機作戰之嫌，一聲“游擊隊”，拉出灌冷水，坐老虎櫈。

幾個青年被捕後，日軍官揮手令汽車繼續前行，道路經過日機轟炸，千瘡百孔，塵土飛揚，乘客人人面如土色，車子像一隻老牛，連番怒吼，掙扎前進。下午三時，抵達岐江江濱的飯店，我才記起沒有吃午飯。

澳門饑民進店，才驚覺飯價廉宜。大家叫菜叫飯，報仇咁報，一砵砵的蒸白米飯，一碟碟的紅燒豆腐、蔥菜鯇魚腩，對澳門饑民而言：久違了！價廉物美的岐江食譜，令人難忘，數十年後，我重回當地的飯店，猶記一飯之恩。

岐關車到了終站，中山人就此告別，四邑人各奔前程。想起逃離“餓城”之旅，真是多得日本人唔少。

李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