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德國攝影大師桑德(August Sander)說過:“相對於追求美術感,紀錄形式的攝影要表達的內容,其實更為重要。”
桑德的藝術緣始於風景攝影,他的美術天賦,尤其對畫面構圖的處理和光影變化的觸覺,在早期的作品已顯露無遺。譬如在《霍亨索倫大橋》中,桑德成功捕捉了粗細相間、直弧有致的線條如何配合鮮明的光影對比,從而構成一幅展現上世紀二十年代德國工業實力的相片。又例如《台階》,猶如桑德以相機作炭筆,在一張泛黃的畫紙上練習素描。眼前的景物,雖然並非什麼文化名城的千年古蹟,但桑德以低角度仰視台階和樹影,恰巧碰上斜陽映照的一刻,使整個畫面的氣氛變得更具詩意。
後來攝影開始普及,肖像攝影逐漸走入生活,也成為桑德的終生興趣。在相機出現之前,人要為自己的容貌留下歲月印記,繪製肖像畫是唯一選擇。從前擁有肖像畫的人,不外乎達官貴人、皇親國戚。於是肖像畫和顯赫幾近同義,是身份象徵。他們也許為留下倩影,或展現雄姿,畫中人想為自己終將逝去的青春定格,在公在私,少不免有虛榮的顏色在。專業的畫師,自然要為主角在畫中添上妝容,務必令客人稱心滿意。
後來肖像畫的需求不如以往,肖像攝影取而代之,桑德把握了時機,以自己的照相館為起點,拍下一幅又一幅的肖像照,拼湊出上世紀初德國時代的社會容貌。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戰敗,巴黎和會上的《凡爾賽條約》,條款普遍被視為對德國過份嚴苛不公。根據戰勝國的要求,德國須重建戶籍檔案,每個德國人都必須辦理身份證,桑德的照相館因而發了一筆“國難財”,因為館外總有排隊拍照的人龍。他為求省時,兼提高生產力,索性叫顧客一字排開,跟他們拍了集體照後,再將每個人的證件照逐一剪下來。
證件照片畢竟格式化,談不上什麼藝術,桑德顯然志不在此。雄心萬丈的他,先後開展了“時代的臉孔”和“二十世紀的人”的攝影計劃。鏡子裡的自己,是一個反像
照片卻能將真實的樣貌還原。就材料而言,桑德聽取畫家朋友斯威特的意見,用平光相紙,力求還原人物在相中的細節和真實感。在攝影風格上,桑德鏡頭前的主角,不論背景出身,每一個都儀容整潔,大多精神抖擻,毫不做作,神態自若,偶爾更散發明星魅力,全因攝影師希望展現他們最美的一面。
每一張充滿靈魂的肖像照片,背後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從中散發一個時代的精神氣質,讓人難以忘懷。桑德盼以攝影肖像,打破社會階層之別,實現自己攝影世界職業無分貴賤的天下大同。不論是販夫走卒、俊男美女、抑或是社會精英,邊緣的弱勢社群,桑德皆來者不拒。只可惜“二十世紀的人”逾三萬張底片,被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化為烏有。
未完成的作品,總帶點想像空間,影響力更是超越時間。就如英國大文豪狄更斯未竟之作《艾德溫·德魯特之謎》和達芬奇的《三博士來朝》,桑德的《時代的面孔》和《二十世紀的人》,啟發了戴安阿巴斯(Diane Arbus)、加斯基(Andreas Gursky)等現代攝影師,前仆後繼,追逐他們未圓的夢想。
攝影:桑 德/文:杜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