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與煙雲
圖/文:廖偉棠
記得十年前,上去阿西西(Assisi)的最高峰,古堡下,才見得翁布里亞原野之美。大坡緩緩起伏如海,小樹林錯落有致彷彿濺起來的浪花,浪花中偶見紅色小汽車,白色小人出沒,透明的空氣中一切像聖誕節玻璃球一樣玲瓏可感,就差搖一搖,天地間會下起雪來,雪中自然有年輕的小修士在遊戲。
我肯定意大利最美的省份就是翁布里亞,翁布里亞最美的景致就是它的原野——原野能給人溫暖和家的感覺的,只有在翁布里亞。於是我明白了原野與原鄉的關係,這一個原字,孕育了你所有的本源。
想起翁布里亞,是因為近日在看Mario Giacomelli的攝影集。這本重達三公斤的大厚書,不枉我從意大利吃力背回來,每一幅照片都散發着詭異的魅力,令人震驚聯想他與同鄉大導演費里尼,安東尼奧尼之間的神秘血緣。
Mario Giacomelli是個怪人,用自製的怪相機拍照,作品無數但不善管理,這使他成為二十世紀最後一個低調的攝影大師,遠接形而上畫派的基里柯,擅於意象重疊與切割,元素的重複,製造一個個玄秘的夢境。
他最重要的創作就是從高處拍攝的意大利原野,高反差底片和暗房效果之後,大地只剩下黑和白,點與線的荒田,有如傳說中的冥河景象,如天堂地獄之間的空缺。也許這才是一切存在的原鄉。
對於我,意大利的原鄉則是佩魯賈,翁布里亞省的首府。這是著名的大學城,我妻子曾在這裡學習,我也以陪讀的名義滯留在此半年……那半年,充滿了愜意和詩意,讓我直把他鄉當故鄉。我們鄰居的街就叫影街,和妻子的名字一樣,而我們的小石頭房子所處的巷子叫霧巷,則和我曾經遊蕩過的巴黎街道的名字一樣。影街霧巷,生活着幾個煙一樣的傢伙。
我故意用一個HOLGA出品的玩具鏡頭安裝在我的佳能全幅單反上拍攝這一切,因為這個鏡頭不能調焦點也只有兩檔光圈,模糊中佈滿了溢光,最適合還原這個煙雲世界。
一九七九年,伊娃 · 魯賓斯坦(Eva Rubinstein)在意大利的安科納拍攝了一塊被吹起的窗簾,如有靈風滿旗,幽靈坦然造訪的時刻。波蘭的藝術家波格丹 · 空諾帕卡也很喜歡這張安科納的照片,她的感受和我所感受的佩魯賈的煙雲相像:“像明亮、溫和的幽靈徘徊在空無一人的扶手椅邊上。我有這樣的感覺:有什麼東西滲透到了這個空間裡,並通過這張照片,甚至來到了我這裡——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不同而遙遠的現實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