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李活道中的祖先畫

對談：黃金山 / 吳衛鳴

日期：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二日

地點：香港灣仔玉虛宮

黃金山先生是在香港成長的文物修復師，親身經歷了八、九十年代香港古董行業的黃金時期，在此期間，他曾長時間從事“太公畫”的繪製，經驗豐富。

通過這篇對談，我們得以從另一角度了解回歸前香港社會古董買賣行業的某個側面。

吳：能在玉虛宮這裡碰上，我們可算是有緣份。

黃：是的，能和美術同道人交流實在開心。

吳：剛才看到經你修復的壁畫人物生動活潑，最難得是畫面充滿古意。我留意到，時下不少畫師在修復傳統壁畫時，往往失去古人的韻味。

黃：對，修復文物時，我們強調的所謂“修舊如舊”，就是盡量保留文物中的昔日神髓。

吳：你看來依然年輕，但用筆卻老練流暢，你一直在香港生活嗎？

黃：我在香港出生及成長，今年已經五十四歲了，之前有十幾年時間曾在中山一帶發展。

吳：請問，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古代美術產生興趣？

黃：說來話長，小時候家裡很窮，哥哥需要到一間牆紙公司繪圖以幫補家庭。

吳：以人工繪製牆紙？

黃：是的，那間公司叫“真如”，當時十分有名。在那個年代，西方客人特別對中國情調的工藝品情有獨鍾，亦喜歡訂購用手工繪製的牆紙。有時候如果要趕貨，哥哥會把工作帶回家，我便看到了他繪畫的過程，也了解一些畫師習慣使用的技巧，如用同一隻手腕控制兩枝毛筆，一枝筆負責勾線，一枝筆則用來渲染色彩，兩枝筆快速輪番轉換使用。想不到，這些技巧也用到我以後的文物修復工作之中。當時我還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我經常翻看哥哥買回來參考的美術畫冊，特別是明代的工筆畫。心裏想：雖然哥哥的畫畫得漂亮，但是總覺得沒有古人的味道，還是書本裏的古典圖畫更加好看。

黃：到小學五年班，由於家裏窮而我又十分頑皮，所以便退了學。於是，哥哥介紹我到一間雕石屏風工場學雕刻，是一種用雕刻的石塊、象牙嵌入木板中的那種屏風。

吳：學雕刻屏風？你當時幾歲？

黃：大概十一、二歲吧。與之前的情況一樣，我總是覺得那些工藝品造型太匠氣，因而不好看。後來有工場為了大批生產這些屏風並節省成本，於是開始用倒模以代替雕刻的方法進行，結果導致價格大幅下滑，再遇上全球象牙禁運，加劇了這一手工行業的沒落。

吳：那麼，你接着的發展又如何？

黃：之後我到了一家小工場修補屏風、古畫、木雕一類的器物。當時，我經常留連古董店，希望從文物中直接觀摩古人的風格。一天，荷李活道一家名叫Eastern Dream的古玩店老闆看到我的手藝後，便把我“包”了起來。

吳：“包”起來？大概是什麼年代？

黃：那是八十年代，“包”起來的意思是老闆每月給我高薪，不准我替其他店舖打工。當時，我每個月已可以賺到二萬多元的酬勞。

吳：在三十年前，這是一個相當高的收入哦！可否為我們介紹一下這個年代？

黃：那時可算是香港的黃金年代，是外國人了解東方文化的重要視窗，內地的改革開放才剛剛開始，只要你有想法再加上勤奮，錢是不難賺到的。就我來說，用錢也不會太計較，看見什麼就買什麼，來得易，去得快，誇張一點說，當日即使我在路上掉了一萬元也不會心疼。那時十分流行卡拉OK，記得我還經常到蘭桂坊、灣仔鵝頸橋一帶玩，亦曾和張國榮、譚詠麟、劉培基等一同唱K，有照片為證。

吳：那麼，你在那間古董店的具體工作是什麼？

黃：商店的老闆叫我修復金漆屏風、古董家具及一些破爛的祖先畫像，大概就在那時我開始接觸祖先畫，即俗稱的“太公畫”。

吳：明白了。

黃：之後為了應對市場的需求，老闆索性叫我仿製祖先畫作為商品出售，而這些“太公畫”的尺寸亦有大有小。就是這樣，一畫便七、八年。

吳：有大有小？

黃：是的，小的祖先畫大約為A4尺吋一幅，主要是作為送給客人的小禮物，例如顧客買了一些家具、古玩之類便附送一張小畫作禮物，當時在荷李活道，不少商店也會這樣做。至於大的“太公畫”，一般大約為八○公分×一四○公分大小。

吳：記得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當我開展祖先畫的研究時，也經常跑到荷李活道，當時有多間古玩店經營祖先畫像。例如當中的“陳裕記”，便有收藏並出售不少高質素的祖先畫像，我在這些店舖中學了不少東西。我想知道，繪製祖先畫像會不會很難？

黃：開始的時候確是不容易，也需要一些真跡畫像作參考，但經一段時間熟練之後，畫“太公畫”也沒有太大問題了。

吳：畫祖先畫像需不需要諗口訣？或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或特別之處？

黃：我知道《芥子園畫傳》有口訣這一類的介紹，但我沒有那個需要。畫祖先畫最重要是追求先人神態，並注意對稱，絕不能一邊高一邊低。

吳：那麼，你們有什麼方法，可否示範一下？

黃：好的，我們首先會畫出一張全身草圖，然後對接並切下一半作為“底稿”，上面放上宣紙作描畫（例如是左邊），當畫完這一半後，把“底稿”反轉放到右邊，把另一半也畫出，就是這樣，這幅畫一定會完全對稱（如圖1）。當然，除了這之外，還有其他的竅門，這裏就不一一介紹了。

吳：你畫一幅大的“太公畫”，大概要多少時間？

黃：大概兩周吧！

吳：我想知道在荷李活道，像你一樣能夠熟悉掌握繪畫祖先像技法的畫師多不多？

黃：不多，記得當時就只有我和另外一位老師傅。

吳：以你接觸的祖先畫，覺得哪個地區的畫像給你的印象最為深刻？

黃：是潮州地區的畫像（如圖2）。你要知道，潮州地區出產的手工藝產品非常漂亮，特別是工匠們對黃金調子的使用至為獨到、明亮大方。我雖不是潮州人，但我很多的修復手藝，例如“鐵筆描金畫”手法，便是從潮州工藝學回來的。

吳：那時的“太公畫”可有一定的市場？

黃：正是出於市場的需求，有古董店後來索性用印刷術先把祖先的倫廓墨線印刷出來，然後再染上顏色，這樣出貨便快了許多，且効果不錯，一時之間確是令人難分真假。

吳：那個時候，一般選購“太公畫”的人會是誰？

黃：幾乎全部都是外國人。

吳：這也能理解，中國人覺得祖先畫陰氣重，哪會把別人的祖先掛在自己家中？至於外國人，一方面是他們比較開放，覺得祖先畫只是人物畫的一種；另一方面，老外亦不知道這種人物畫像主要用於祭祀亡者，於是便掛在家中的廳堂裏，甚至掛在睡房之中。你對於現在的文物修復工作感到滿意嗎？

黃：我總認為修復文物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例如我覺得每次修復祖先畫都是在做功德。而修復灣仔玉虛宮也是緣份，亦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去保存文物、服務社會。今次，我也帶同了兩個兒子一起動手，希望能把傳統的手藝承傳下去。看！玉虛宮大門的金漆大字便是他們負責修復的，漂亮嗎？

吳：真的漂亮極了！

（《祖先畫像對談錄》系列之十三）

吳衛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