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選人紀念
——第十一屆聞一多詩歌獎頒獎儀式致辭
先說一件與頒獎活動看似沒有聯繫,實際上聯繫密切,而且相對緊要的事情。我與聞一多先生共飲一條巴河,我家在巴河右岸,聞一多先生家在巴河左岸,前六十年沒有近水樓台先得月,直到十二天前,才因紀念聞一多先生誕辰一百二十周年,第一次到訪聞一多紀念館。想不到自此一發不可收,五天前,因陪同暨南大學的蔣述卓教授,第二次到訪。算上這一次,短短十二天,竟然三次來聞一多紀念館。
更想不到,第二次來聞一多紀念館時,不知不覺地受領一項重任。去年十一月廿二日,第二次來聞一多紀念館時,同行的還有武漢大學的一位博士。紀念館負責講解的一位女士,知道蔣述卓教授是大學者,特意提及聞一多先生遭暗殺時,仍帶在身邊的手杖上有一行外國文字,至今無人能解。在蔣教授的提議下,同行的那位博士仔細看過,初步判斷要麼是葡萄牙文,要麼是西班牙文。並且表示,自己的妹妹在澳門大學攻讀葡萄牙語專業,可以請她試着翻譯。隨即便將手杖上的文字拍照發過去。當天晚上,就有了十分肯定的回覆,這些多年來沒有人認識的文字是葡萄牙文。澳門大學的那位同學將手杖上的葡萄牙文字翻譯成中文,其意思不僅充滿蒼涼,更有命運般的一語成讖。
生命是存有密碼的,一語成讖正是密碼的一種。詩歌同樣存有密碼,鄉音鄉情即是。聞一多先生的詩歌深得自《詩經》以來中華文化精髓,又處處流露着鄂東五水的民間情韻。所以,聞一多先生的詩用國語朗誦,可以磅礴,可以長吁,用鄉音來吟唱,可以溫醇,可以輕柔。在聞一多先生誕辰一百二十周年詩歌朗誦會上,聽巴河鄉親,用巴河鄉音朗誦他的詩,簡直疑為天外之音隨風馭水而來,又似聞一多先生不曾離去,依舊在巴水河畔,為家國請命,為鄉土抒情,為歷史呼喊,為未來求證。
但凡偉大的詩人,必有偉大的品格。以聞一多先生之雄才,鍾愛這支本不該屬於四十幾歲中年男人的手杖,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仍然執於手心,足見手杖對於他有着不同尋常意義。現有的資料已無法查證,這支刻有葡萄牙文句子的藤木手杖,是某人作為禮物贈送,或是聞一多先生本人在某地相中它而破費購得。透過塵封的歷史,唯一可以破解的密碼,正是手杖上的葡萄牙文句子。澳門大學葡萄牙專業的那位同學,將這個句子翻譯成中文,只有五個字:候選人紀念。
回想聞一多先生的命運,實在是一語成讖。這樣的句子是典型的歐式幽默。這裡所說的候選人,並非實指手杖的主人參加過某次競選,以資紀念。真正的本義是說,人到了要依賴手杖的時節,距離生命終點已經不遠,也就成了天使的候選人,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聽從召喚回到上帝身邊。這五個字的意思,還可以理解為,拄着這手杖的人,在人生道路上奮鬥過,無論成功與否,至少曾經是有可能榮獲最終勝利的候選人,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先自我紀念一下,然後再決定,是繼續奮進,還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願意就此頤養天年也是可以的。
聞一多先生選擇了“候選人紀念”,如同他的詩歌還沒有寫夠,就毅然決然地選擇“最後一次演講”,此中巧合,更是命定。身為要鬥敗一切黑暗,打垮所有腐朽,讓故鄉與祖國走向光明與榮耀的文化志士,將自己確定為紅燭一樣的“候選人”。這樣的選擇,在《故鄉》一詩中就已經決定了:“故鄉有一個可愛的湖,常年總有半邊青天浸在湖水裡,湖岸上有兔兒在黃昏裡覓糧食,還有見了兔兒不要追的狗子,我要看如今還有沒有這種事。”這寫於百年前的詩,依舊充滿“候選人紀念”的氣度,特別最後這句“我要看如今還有沒這種事”,將詩人心跡表露無遺。唯願當今時代的詩歌,再多一些“候選人紀念”的風骨與深情,再多一些“候選人紀念”的追求與探尋。
願卓爾公益基金會、聞一多基金會和《中國詩歌》雜誌,將設立並堅持十年之久的聞一多詩歌獎,辦得更好,影響更廣。在彰顯聞一多先生愛國主義詩歌精神的主旨下,為推動中國新詩的繁榮和發展做出了更大貢獻。祝深得巴河水滋潤的浠水縣人民由小康而安康!祝同樣生長在巴水河畔的閻志董事長事業更上層樓!祝新一屆聞一多詩歌獎得主在未來的詩歌創作道路上有更好的發展!
二○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於聞一多紀念館
劉醒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