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街之烈
文/圖:廖偉棠
在香港,有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去廟街拍照。那些擁擠的遊客街道,在午後變得荒涼,烈日灼心,恍惚中向我迎面走來的那些苦勞男子,都是行路難——像是黃碧雲《烈佬傳》裡的主角阿難。我把照片的反差調到最大,呼應這種燒灼——仿佛它是普度蟻民們的鹹澀之光。
烈佬們和他們青年時求存的那個發展中香港共生死同榮辱,那是五、六十年代的香港,貪污泛濫殖民霸道黑白混亂的煉獄——至少對於草根階層如此。那一個香港,多少仍然在廟街留存。首先是那些“歌廊”——其實類似台灣有過的“摸摸茶”,是極其輕微的情色行業。門面上胭粉紅綠,裡面幽暗陳舊,不時有年老色衰的女歌手走出來倚門抽煙,同時召喚路人,不過進去的多是熟客、老主顧,看他們的年紀也不志在“摸摸”了,更像是老靈魂的互相安慰,說一句“原來你還在”而已。我想,烈佬老去便是這樣。
在廟街靠近榕樹頭公園的地方,煲仔飯大排檔的上面,曾經掛了一塊很大的霓虹招牌,上面直書“耶穌在廟街”。是的,烈佬耶穌,除了在廟街還能去哪裡安慰和被安慰?前幾年這塊招牌拆了,廟街一下子好像黯然無神了片刻,隨即又亮起別的霓虹別的粉紅色光管,津津有味地活了過來。
我廿四歲的時候在一首長詩《查理穿過廟街》裡面寫道:
“廟街也是一個好題材,那裡新東西的殘舊不亞於鴨寮街舊東西的新奇。查理,和我一樣出生於七十年代,卻鍾情於更早的六十年代。他甚至跟五十年代也能融為一體:走到哪裡,他就是哪裡的奇跡。滿街廉價貨湧向我們,琳琅滿目的野史、冒險紀和情慾。”
那時,同為無業遊民的好朋友黃查理,和我,都終於沒有變成廟街的烈佬。查理雖然一直住在廟街附近的唐樓,但他以從事各種文藝電影的美工為生,家裡還招待過婁燁、金吉德這樣的大導演。而我一直還是寫詩、拍照。
廟街還有“烈女”,最偉大的是那位永遠佔據麻將館門旁小巷,大公雞招牌下、公共電話亭旁的老阿姨。她年近六旬,衣着樸素薄施脂粉,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詢問她價格,但可以想像她在四十年前的風華。其他的女子,則多是我上面所寫的,無論“過江龍”或“本地薑”,其實都是柴米油鹽,在過客以外運轉的小宇宙。
前兩年,我有一次帶學生去廟街,進行“地文志寫作”的田野調查。記得出過這麼一條題目給學生:“請用一種動物和一種植物來形容廟街給你的感覺,說出為什麼?”其實要我自己回答的話,我也不知何為最佳答案。也許是一枝帶刺的野玫瑰吧,給烈女們,也許是一隻舔傷口的流浪狗,這些烈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