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菜情緣

念完澳門大學教育學院，美欣入職澳門燒灰爐附近一所小學。中午一個半小時的休息，無法回北區的家午飯，美欣就跟着同事羅老師，加上另外兩位中年教師，到下環街找吃的。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下環街，確是美食天堂，街上一排排小攤檔，還有家庭式的小館子，粥粉麵飯甜品小食應有盡有，老師們卻獨愛珍姨夫婦那家私房菜。珍姨家的小店只有三張小桌，老師們一來就佔了那張大點的四人座。珍姨丈夫是大廚，其餘工夫由珍姨一腳踢。菜餚是大大碟兩素一葷，白飯隨意，外加一碗老火湯。菜是現炒的，爐子就在大門口。籃子裡盛着各種蔬菜，老師們邊喝湯邊挑選，然後看着老闆操作。老闆燒菜夠鑊氣，飯熱菜香，珍姨幽默話多，指揮老闆做事，老闆默默地笑着照辦。

小店那溫馨的氣氛，給人一種家的感覺。新學期多了美欣加入，大夥很快發現，珍姨端給美欣的湯，總是比別人豐盛，比如眉豆花生雞腳湯，美欣的碗會多一隻雞腳，紅蘿蔔玉米排骨湯，那幾塊排骨都跑出湯面了。老師們開始“投訴”，珍姨抿嘴一笑說：

“美欣老師年輕，多吃點肉不怕肥。”

眾人隨即跟着起哄：“我們也不怕肥！”

最後珍姨翻了翻眼皮說：“誰叫美欣老師像我女兒！”大家向老闆求證，老闆竟微笑着不斷點頭。珍姨眨眨眼說：“就怕人家看不起。”美欣連忙說：“哪裡哪裡！”珍姨一高興，叫老闆每人煎一個荷包蛋，送的。從此，老師們就管珍姨叫“人家阿媽”。羅老師還打趣說：

“美欣有個私房菜阿媽，我們有口福了！”

一天中午，美欣她們來到“人家阿媽”店，只見老闆獨個在那裡忙着。說珍姨還在樓上弄頭髮扮靚。後來客人多了，老闆眼見撐不住，對着二樓喊：

“喂！下來啊！”

珍姨戴着一頂鴨舌帽緩緩下樓，黑着臉，樣子怪怪的。詢問之下，原來是老梁夫婦一邊替她燙髮，一邊吵架，把她的頭髮燙焦了。珍姨憤憤地脫下帽子給老師們看。看到珍姨狗窩似的髮型，羅老師她們哈哈大笑起來。美欣畢竟年輕，怕珍姨生氣，忍住了。

“還是我的女兒乖。”珍姨說。

第二天，美欣買了一頂桃紅色的小漁夫帽，送給珍姨，珍姨天天戴着。

老梁夫婦也是自家開的小店。街坊街里的，事情過了就算。不久就輪到珍姨夫婦吵架了。他們也是一面幹活一面吵，結果，美欣她們第一次吃了生米飯，還有燒焦了的菜心。印象中珍姨是家中女王，老闆臣服，但這次老闆抬槓，事由珍姨要移民去澳洲，跟自己的獨生女兒過，老闆不肯！

“人家老梁下月就移民去美國了，房子都放地產賣啦！”珍姨說。

“我不懂英文又沒有車牌，等於坐監！”老闆悶聲說。

過了不久，午飯時珍姨拿來一大疊文件，興致勃勃請美欣幫忙翻譯和填寫。老闆一聲不響，他到底鬥不過他的女王，但他堅決不肯賣掉房子。幾個月後，珍姨夫婦倆就在澳門回歸祖國前一年移民了。好一段時間，老師們一到午飯時間，就有失落感。珍姨的房子還沒供完，臨走，她把房子的租務，委託給美欣和羅老師。但羅老師要照顧年邁多病的母親，家中還有兩個念小學的兒子。房子的事務主要就由美欣打理了。

俄國文豪托爾斯泰說過：“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美欣本來有一個十分美好的家。但想不到一夜之間，一切幸福化為烏有。美欣爸爸來澳門前在福建是位中學物理老師，媽媽當供銷社會計。全家移民來澳門後，媽媽很快就在超市當了收銀員，但爸爸因為不會說粵語，教學工作不勝任，又不想打工，結果和同鄉合夥，在街邊擺了一個菜攤。

菜販的生涯苦啊，每天凌晨四點起床去菜欄拿菜，從早到晚在街頭勞累。美欣爸爸長年把鬱悶壓在心底，在家人面前裝着笑臉，直到他出事後，大家才發現他的病情。一天晚上，美欣媽媽又和往常一樣，加班到十點半，疲憊不堪回家。新學期不久，美欣到夜校進修葡文還沒回家，念高一的弟弟進房間做功課去了。美欣媽媽看到，收回來的乾衣服連着衣架堆滿沙發，晚飯後的碗筷碟子胡亂擺滿一桌，她很不高興，自己悶聲盛了一點冷飯吃。卻見美欣爸爸施施然趿拉着拖鞋，一身煙味從露台走進來，不由得埋怨了兩句，接着二人便發生了口角。沒想到美欣爸爸突然脫下拖鞋，就往美欣媽媽身上摔！然後抓起美欣媽媽的頭髮往外拉，邊拉邊罵：

“夜夜不回家去勾佬，回來還阿趦阿趄，我讓你去！”

事發突然，美欣媽媽被拉出陽台時，手裡還拿着筷子。掙扎中筷子刺向美欣爸爸的眼睛，美欣爸爸大吼一聲：“去死吧！”就把美欣媽媽從九樓扔出去。

當美欣弟弟聽到尖叫聲衝出房間時，正好看到父親往外一躍，隨後是嘭的一聲巨大悶響，整個悲劇發生過程不到五分鐘。

有很長的一段日子，美欣都很茫然。難過、內疚，後悔自己的大意。父母的恩怨，已隨逝者東流而去，姐弟倆除了要承受悲痛，還要面對流言蜚語的折磨。他們在澳門沒有親戚，在最艱難的日子，是羅老師和學校的同事支持着她。日子還要過，路還要往前走，為了新的開始，美欣賣掉了父母的房子，除留下一部分錢作弟弟的學費外，在銀行按揭，供了個兩房小單位。

姐弟倆決定，新房子由自己裝修，簡簡單單。羅老師派了她的弟弟羅仔來幫忙。羅仔，就是美欣後來的丈夫，他一米八的個頭，話不多，初來只是悶頭幹活，油漆木工水電樣樣通曉，漸漸和美欣姐弟熟絡了，美欣才知道，他是一位高級督察。新房子沒裝修好時，羅老師常留美欣姐弟在她家吃飯，羅老師家的菜燒得美味極了，就算一道蒸水蛋，也能讓人吃到停不了嘴，而家中大廚竟是羅仔。

“知道吧？我們家也有個私房菜阿哥！”羅老師笑着說。

六年來，美欣仍然替珍姨管理房子，直到珍姨回澳門探親。珍姨緊緊抱住美欣淚流滿面。她憐惜美欣的遭遇，同時又讚歎她的堅強。一個月後，原以為珍姨要回澳洲，怎知她告訴美欣，他們決定回流澳門。

“還是澳門好！”珍姨說。回頭看看她的老伴。老闆不說話，只是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聽珍姨說，她的洋女婿不喜歡油煙，老闆在家根本無法燒中國菜。離家最近的中國菜館，也要開車半小時。

“水準差極了！”老闆插了一句。

接着，珍姨拿出那頂桃紅色的漁夫帽戴上。

“我也惦記我這個女兒！”

“那我們呢？”羅老師說。

“當然當然，所有街坊。”珍姨說。“老劉也回來了！”

珍姨的私房菜館裝修後，原先的雜物搬走了，能擺下六張桌子。不過最大那一張已經不夠坐，因為多了美欣一家三口，四歲的兒子喜歡珍姨的炒菜心。最近還多了剛剛大學畢業的美欣弟弟，夠熱鬧的。儘管店裡有夥計幹活，老闆仍然不時喜歡露一手，尤其美欣他們到來。他說要和羅sir切磋廚藝，嚇得羅仔連忙耍手搖頭。熱騰騰的湯來了，美欣那碗仍然多了一隻雞腳。

唐可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