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黃浦公園的禁戒

但凡上海的居民，大多去過外灘的黃浦公園，可能只有極少數是例外。從名字可知這座公園位於黃浦區，我少年時住在虹口，南邊與該區僅一橋之隔，步行二十多分鐘，過了外白渡橋，左側便是黃浦公園。從小到大，數不清去過多少次了。也許因為離得近，小學高年級的語文老師知道全班都去過，有次佈置寫作文，即以黃浦公園為題。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寫有關黃浦公園的文章，小學生下筆前都明白，無需着意描繪園內的假山噴泉涼亭草坪花木，也不必抒發站在堤岸朝對岸眺望的感想，即便老師沒有點題，也會自覺地去寫那塊“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其實，誰都沒有見過牌子，但公園正門有關於它的說明文字，寫作文時大都會抄錄或改寫，因為那是國人曾經喪權受辱的歷史見證。

黃浦公園是清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年）公共租界工部局僱人填實泥灘，鋪為平地建成的，英文名Bund Garden（外灘公園），亦稱外國花園、公家花園、大橋花園、外擺渡花園、黃浦灘公園。同治七年閏四月（一八六八年六月），英國駐滬領事出面致函上海道台，稱公園僅作娛樂用途，申請得以免徵錢糧。清光緒十年（一八八四年）及以後，又數次填平灘地擴大公園面積，上海道台雖有干涉，均以讓步告終。儘管公園屬於官地，填土和建園的費用出自租界華洋居民的捐稅，卻只對洋人開放，不准華人進入，甚至示以侮辱性字眼的禁戒。這一史實，自然令我輩幼小的心靈充滿義憤，不啻為培育愛國主義精神的絕佳教材。

那個年代，以黃浦公園為題寫作文，不約而同聚焦於歷史記載的那塊牌子，雖說難免千篇一律，但政治正確則毋庸置疑。文章的結尾，也會合乎邏輯地這樣表述：新中國誕生，趕走帝國主義侵略者，結束了“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恥辱歲月。

然而，從八十年代起，圍繞歷史上究竟有無“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一些歷史學者和文史作家不斷質疑、求證、辯駁，直至去年還有人撰文談論，但已形成幾點共識：黃浦公園門口是否有過“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存疑；一九○三年頒佈的園規，分別有限制犬隻、非外國人傭僕的華人入內的條文，可能被演繹簡化為八字禁戒；在國人長期抗爭下，包括一九二五年的五卅愛國反帝運動，一九二八年七月始獲准購票進入滬上所有的公園。從此，所謂“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禁戒徹底終止。

有些歷史事件的全貌，如同海平面下的礁石，只有當海水退降時才會顯露。對於早年來自課堂或其他途徑的歷史認知，若不能隨着年歲的增長，持續關注、學習而及時更新的話，將永遠定格於幾十年前的“海平面”，還是輕信盲從的小學生程度。

賀越明